赵守正把《汤头歌诀》递过来时,苏妄言的指尖刚替张嫂搭完脉。
“明日起,你替我坐前堂。”老医馆主的指腹擦过她手背上的薄茧,那是昨日替王老汉挖草药时被荆条划的。
他浑浊的眼珠扫过她发间褪色的木簪,又落在院角新冒头的云叶霜上——这味治外伤的草药,是她前日特意从山脚下移来的。
苏妄言的睫毛颤了颤,喉头先于脑子做出反应:“赵伯......”尾音带了点发颤的糯意,像被风吹皱的春水。
她垂眸时瞥见自己腕间的红绳,那是小棠用捡来的丝线编的,此刻正随着心跳轻轻晃动。
其实昨夜她就听见了赵守正的咳嗽。
三更天的冷风灌进窗缝时,隔壁传来压抑的闷咳声,混着药罐冷却的“嘶啦”响。
老医馆主的背越来越驼,给人抓药时得扶着柜台才能首起腰——这些细节她早看在眼里,甚至连他藏在枕头下的参片数目都数过:前日是七片,昨日剩五片。
“小娘子可是嫌我这破医馆委屈了?”赵守正故意板起脸,可眼角的皱纹却松成了朵菊花。
他从袖中摸出块烤红薯,是小棠今早塞给他的:“你阿姊手巧,这孩子倒也养得乖。”
苏妄言接过书时,指节轻轻蹭过泛黄的书页。
原主识字不多,她这半月来每夜等小棠睡下,就着月光抄方,指尖磨出的薄茧正好贴合书脊的凹痕。“赵伯肯信我,是妄言的福气。”她仰起脸笑,酒窝在晨光里若隐若现,可心里却像筛豆子般转得飞快:前堂问诊能接触更多镇民,善名值会涨,恶名值或许能压下两分——昨日刘婶来谢药时,己经没再提“毒心罗刹”了。
第二日卯时三刻,回春堂的木门刚推开条缝,张嫂就端着半篮青菜挤了进来。“小苏阿姊,我家狗子后日要去邻镇卖炭,这手冻得握不住缰绳......”她搓着发红的手背,目光却偷偷扫过柜台后的苏妄言——昨日还站在赵伯身后递药的姑娘,今日竟端端正正坐在了主位。
苏妄言的手指搭在张嫂腕上,能摸到皮肤下绷紧的血管。“冻疮要分干湿。”她抽了张草纸,用炭笔在上面画小圈,“你家狗子的手是不是一遇热就痒?”见张嫂猛点头,她又添了句:“夜里用萝卜皮煮水烫,比辣椒水温和。”末了还把草纸折成小方块塞进张嫂手里:“收好了,别让狗子当火引烧了。”
堂下传来几声轻笑。
王老汉扶着腰挤到前面,咳嗽声像破风箱:“小苏阿姊,我这老寒咳......”
“王伯昨日是不是吃了酸杏?”苏妄言突然开口。
王老汉的手在腰间顿住,脸上闪过尴尬:“就吃了两颗......”
“酸敛肺气,你这是寒咳,得宣。”她从药斗里抓出几味紫苏,故意在他面前晃了晃,“回去用生姜煮水送服,要是再偷嘴......”她歪头笑,“我让小棠盯着你。”
小棠正蹲在门槛边数蚂蚁,闻言立刻抬头:“阿姊,我拿竹片记!”
满屋子人都笑了。
苏妄言望着他们松弛的眼角,听着“苏阿姊”的称呼像春芽般从各个角落冒出来,指甲却悄悄掐进掌心。
原身被骂“小毒妇”时,这些人也是这样围在王大山身后;现在他们的善意,不过是她用半真半假的药方才换来的——就像戏台上的水袖,要舞得足够漂亮,看客才会扔铜板。
这样的日子过了半月。
某日日头偏西时,苏妄言挎着竹篮出了镇。
竹篮里装着小棠塞的半块芝麻糖,还有她特意留的半碗米——镇外那片荒地的土,她前日踩过,松软得能攥出水,正适合种党参。
她蹲在荒草里拔野蓟时,指尖突然触到一片温热的湿。
拨开乱草,一只母鸡缩成毛团,右翼的羽毛浸着血,正簌簌往下滴。“嘘——”苏妄言轻声哄,用帕子按住伤口。
母鸡的爪子在她手背上乱抓,却奇异地没啄人,圆溜溜的眼睛里全是慌乱。
“阿姊!”小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抬头,看见自家弟弟正踮着脚跑过来,怀里还抱着个破陶碗。“我装了温水!”小棠蹲在她身边,鼻尖沾着草屑,“阿姊说受伤要先洗......”
苏妄言替母鸡清理伤口时,余光瞥见田埂上闪过几个身影。
是镇东头的李二嫂,正提着菜篮往镇里走,看见这边立刻停住脚。
她故意放软声音:“小棠,把米撒点在草堆边,母鸡饿了。”
“好!”小棠蹦起来,米粒子“沙沙”落在草窠里。
李二嫂的脚步顿了顿,转身时往这边多看了两眼——苏妄言知道,明日镇里的茶棚准得传:苏小娘子连受伤的鸡都救,心肠软得像棉花。
她替母鸡缠好布条时,指尖摸到它腿上的铜铃印子。
这是哪家养的?
可镇里养鸡的都爱系红绳,铜铃倒少见。
也罢,她低头把母鸡塞进竹篮,反正等伤好了,正好下蛋——她早算过,养五只会下蛋的母鸡,每月能多换两斗米,等小棠大些,还能攒钱请先生。
三日后,李二嫂来医馆时,手里多了个竹编鸡笼。“小苏阿姊,我家老周在林子里捡了只伤鸡,听说你爱养......”她的目光扫过苏妄言屋后新搭的竹篱笆,里面正有只母鸡扑棱着翅膀,腿上的布条还没拆。
苏妄言的笑甜得像蜜:“李嫂子费心了。”她接过鸡笼时,指尖触到笼底的干草——是特意垫的,看来李二嫂观察她两日了。
她转头对小棠道:“快把昨日晒的菜叶拿出来,给新伙伴尝尝。”
小棠颠颠跑进屋,母鸡在笼里“咕咕”叫。
李二嫂的目光落在苏妄言发间的木簪上,那是她用捡来的桃木削的,此刻在阳光下泛着暖黄的光。“小娘子心善,菩萨会保佑的。”她轻声说,转身时袖角带起一阵风,把医馆门口的“回春堂”幌子吹得晃了晃。
苏妄言望着她的背影,手指轻轻抚过鸡笼的竹条。
善名值又涨了,她能感觉到——前日刘婶来还药罐时,主动帮她扫了院;昨日卖豆腐的陈阿公,硬塞给小棠块豆腐,说是“给小先生补脑子”。
这些善意像细沙,正慢慢覆盖原身的恶名,可她知道,沙堆下的基石还是算计:她救鸡,是为了养殖;她耐心,是为了存活。
变故发生在半月后的傍晚。
赵守正咳得喘不上气,药碗摔在地上,瓷片溅到苏妄言脚边。
她扶着老医馆主躺到里屋的竹榻上,听他气若游丝地说:“妄言,医馆......托付给你了。”
苏妄言的眼眶立刻红了。
她跪在榻前,攥着赵守正的手,指甲几乎掐进掌心里——这一日她早料到,从赵守正开始让她管账,从他把珍藏的《千金方》往她桌上挪,从他昨夜偷偷把房契塞进她枕头下。“赵伯......”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妄言定当守好医馆。”
赵守正的手指在她手背上拍了拍,目光落在窗外的药圃上。
那里的党参抽了新枝,云叶霜开着小白花,还有她救的母鸡正带着三只小鸡崽啄虫子。“好......”他笑了,眼角的泪混着药味,“我就知道......”
夜里,苏妄言在油灯下摊开账本。
小棠蜷在她脚边的竹席上,抱着那只伤好的母鸡睡得正香。
她提笔在“今日进账”栏写下“三十文”,又在右下角画了个小圈——这是她的秘密标记,记录善名值的增长。
窗外的月光漫进来,落在她袜底的碎玉上。
那是原身留给小棠的信物,“苏”字被磨得发亮。
她轻轻摸了摸小棠的发顶,孩子的呼吸暖融融的,像团小火焰。“我不是坏人。”她对着月光喃喃,“也不是好人......”
风掀起窗纸,吹得账页哗啦作响。
苏妄言低头,看见最后一页的空白处,她不知何时写了句:“活着,要活得像个人。”墨迹未干,被风吹得晕开,像滴未落的泪。
她合账本时,听见后堂药柜传来“咔嗒”一声。
许是风吹动了柜门?
她起身去关,月光透过窗棂,在药柜的暗格里映出一点金光——那是她从未注意过的地方。
苏妄言的手指悬在暗格前,忽然顿住。
明日,等小棠去河边玩时,她得好好查查这药柜的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