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漫过青棠镇的瓦檐,苏妄言就被窗外的动静惊醒了。
她掀开粗布被子坐起,听见院外传来竹篮磕碰的轻响,混着妇人压低的嗓音:“王婶,你且莫推我,苏大夫定是还没起——”
“起了起了。”苏妄言边系着月白衫子的盘扣边往院门口走,发尾还沾着夜里的潮气,软塌塌垂在肩头。
推开门的刹那,晨雾里涌来的不是预想中的药香,而是带着露水的菜叶子味,竹篮里的鸡蛋正被草绳捆得严实,最上面还压着把水灵灵的小葱。
“苏大夫!”打头的是卖豆腐的李嫂,她粗糙的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昨儿那些流寇被赵捕头押走时,我家那口子说,要不是你用糖葫芦签子扎中那贼子的手腕,咱们豆腐摊早被掀了。”她指了指脚边的竹篮,“这点东西您可别嫌少,就当给小桃补补身子。”
苏妄言弯下腰要去扶李嫂的胳膊,指尖却触到对方掌心的老茧。
她忽然想起原身记忆里那些砸在门上的烂菜叶,想起被人堵在巷口骂“毒心罗刹的狗”时,飞溅到裙角的脏水。
此刻晨雾里飘着的,是带着泥土气的善意,混着李嫂身上淡淡的豆香。
“李嫂的心意我收着。”她声音甜得像浸了蜜,眼尾的梨涡若隐若现,“就是这菜篮子——”她蹲下身,把竹篮往李嫂怀里推了推,“您家小豆子正是长个子的时候,这些菜给孩子熬粥才好。”
“可我们总得谢您啊!”人群里又挤进来卖绣品的王婶,她腕上的银镯子叮当作响,“昨儿我家二妮被流寇抓住头发,是您用那削尖的签子扎他手背——您不知道,二妮回来说,苏大夫的签子上还沾着甜滋滋的糖渣儿呢!”
人群里响起细碎的笑声。
苏妄言望着这些昨日还缩在门后的妇人,此刻眼里闪着星星似的光,忽然想起昨夜在账本上画的那朵小花。
她摸了摸腰间的药囊,里面还装着半把晒干的紫苏叶——原主留下的恶名像块压在胸口的石头,可这些带着温度的竹篮,正在慢慢把石头撬开。
“要说谢......”她故意拖长了尾音,眼波流转间像只偷到腥的小猫,“我倒有个主意。”她转身跑回医馆,再出来时手里托着个木盘,盘底铺着层新采的枸树叶,上面整整齐齐码着二十来根竹签。
每根竹签都被削得尖尖的,尾端还缠着朱红丝线,在晨雾里晃出细碎的光。
“这些是我让小桃夜里削的。”她举起一根竹签,指尖在尖端轻轻一压,“比糖葫芦签子更利些。”又从袖中摸出个青瓷小瓶,“这是我配的药粉,抹在签子上,要是遇到不长眼的,扎他一下——”她歪头笑,“轻则肿三天,重则......”她忽然噤声,像说漏了嘴似的捂住嘴,“反正够他疼到赵捕头来抓人了。”
白三变不知何时靠在门框上,手里转着根竹签。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短打,发梢还滴着刚洗漱的水,活像只刚抖完毛的野狗:“苏大夫这是要改行当铁匠?”
“白大哥可别笑话我。”苏妄言把木盘往他跟前送了送,“青棠镇离山近,总有些野物乱窜。
我琢磨着,妇人们上街卖货,孩子们打猪草,揣根这个......“她声音放软,”总比攥块石头踏实些。“
人群里响起此起彼伏的“要”声。
李嫂最先挤上来,粗糙的手指捏起根竹签,尾端的朱红丝线在她指节上缠了两圈:“我要这个,给二妮放绣筐里。”王婶踮着脚扒着木盘边:“我要三根,大妮二妮三妮一人一根。”
林婆婆是最后挤进来的。
她扶着孙女小橘的肩膀,灰布衫洗得发白,袖管上还沾着灶膛里的草屑。
小橘攥着块烤红薯,嘴角沾着糖渣,眼睛首勾勾盯着木盘里的竹签:“阿婆,我也要!”
“小橘乖。”林婆婆拍了拍孙女的手背,从怀里摸出个布包,里面是几枚磨得发亮的铜钱,“苏大夫,我家那口子腿不好,夜里总说听见山风里有狼嚎......”她声音忽然哽住,“我就想,要是真有个万一......”
苏妄言蹲下身,替小橘擦掉嘴角的糖渣。
她的手指碰到孩子软乎乎的脸蛋时,想起原身死时,也是这样大的年纪,被人用刀抵着喉咙,连哭都不敢出声。“婆婆拿两枚吧。”她把两枚竹签塞进林婆婆手里,又往小橘的小手里塞了块糖,“这枚给您,这枚......”她蹲下来和小橘平视,“小橘要是看见阿婆害怕,就拿这个扎坏人的腿,好不好?”
小橘用力点头,糖块在嘴里鼓成个小包:“扎坏人!”林婆婆的手在发抖,铜钱“叮”地掉在地上。
她弯腰去捡,苏妄言也跟着弯腰,两人的手在地上碰在一起。
老妇人的掌心有常年握锄头留下的茧,此刻却热得烫人:“苏大夫,我们青棠镇的人......”她喉咙发紧,“从前是我们眼瞎。”
“婆婆快别这么说。”苏妄言把铜钱塞回林婆婆手里,“这些竹签就当是医馆的义诊——”她眨眨眼,“卖钱的话,我就收个成本,一文钱一根。”
人群里炸开一片抽气声。
李嫂把铜钱拍在木盘里:“我要五根!”王婶的银镯子晃得更快了:“我要十根!”白三变突然笑出声,用竹签敲了敲木盘边缘:“苏大夫这哪是卖暗器,分明是给青棠镇织了张网——”他压低声音,只有苏妄言能听见,“网住人心的网。”
苏妄言没接话,只是低头数着铜钱。
她的手指在木盘里拨弄,像在拨弄一串会发芽的种子。
阳光穿透晨雾,在她发顶镀了层金边,把那些朱红丝线的竹签照得像串小鞭炮——只等危险来的时候,噼啪炸响。
首到日头爬过医馆的飞檐,木盘里的铜钱才堆成个小丘。
苏妄言正低头给最后一根竹签缠丝线,院外突然传来皮靴踏地的声响。
赵捕头掀开门帘进来,腰间的铁尺撞在门框上,发出“当”的一声。
他手里捏着张泛黄的纸,边角卷着,像是被反复展开过。
“苏大夫。”赵捕头把纸往桌上一摊,目光像根针,“您看看这个。”
苏妄言抬头,就着窗棂漏下的光,看清了纸上的内容。
通缉令上的画像有些模糊,但那道从左眉骨贯到下颌的刀疤,和昨夜从流寇头目身上搜出的半片徽牌上的纹路,像两把钥匙,“咔嗒”一声插进了她心里。
“这是......”她指尖轻轻抚过画像,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赵捕头,我从未出过青棠镇。”
“可这上面写着。”赵捕头俯下身,手指点在画像下方的小字上,“此人曾参与围剿‘毒心罗刹’苏妄生的行动。”他的目光在苏妄言脸上逡巡,“苏大夫,令姐的事......”
“赵捕头。”苏妄言突然笑了,声音甜得像浸了蜜,“我阿姐的事,我比谁都清楚。”她伸手把通缉令折好,放进抽屉里,动作慢得像是在哄孩子,“只是这江湖太大,同名同姓的多了去。”她抬头时,眼尾的梨涡若隐若现,“再说了,青棠镇这么太平,哪能和那些打打杀杀的事沾边?”
赵捕头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挠了挠后颈:“也是,许是我多心了。”他转身要走,又回头看了眼桌上的木盘,“这些竹签......您可得叮嘱大家伙儿,别伤着自家人。”
“知道啦。”苏妄言送他到门口,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这才转身锁上抽屉。
她的手指在抽屉边缘轻轻一按,藏在暗格里的半片徽牌露了出来——和通缉令上的纹路严丝合缝。
“在想什么呢?”白三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不知何时靠在廊柱上,手里还攥着根没卖完的竹签,尾端的朱红丝线在风里晃。
苏妄言转身,阳光正好落在她脸上。
她忽然想起昨夜账本上画的那朵小花,想起林婆婆掌心的温度,想起小橘嘴里的糖块。“白大哥。”她歪头笑,“明儿天儿好,咱们去镇外河边吃糖葫芦吧?
我新晒了山楂干,还能烤两串蜜枣的。“
白三变挑眉:“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往日里可舍不得浪费糖。”
“就当......”苏妄言望着院外飘起的炊烟,声音轻得像片云,“庆祝青棠镇的天,晴得更稳些。”
白三变没说话,只是把竹签别在腰间。
朱红丝线在风里荡啊荡,像团小小的火,要把这江湖的阴云,烧出个透亮的窟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