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雨刚歇,青棠镇的石板路还泛着水光。
苏妄言蹲在药园里,指尖抚过被暴雨打烂的紫苏叶,泥水里飘着半片地黄,叶片边缘蜷成焦黄的皱。
她捏着那片药草站起身,发顶的木簪被风掀得晃了晃——药园里十垄药材,有七垄都倒伏在泥里,新种的薄荷被冲得东倒西歪,连最耐涝的泽泻都蔫了叶子。
“阿姊!”小桃举着油布伞从医馆跑过来,鞋尖溅起泥点,“账房先生说这个月的进项......”她顿了顿,把怀里的账本递过去,封皮上“苏记医馆”西个字被雨水泡得晕开,“赤字有三十两。”
苏妄言翻开账本,墨迹未干的数字像条毒蛇,在“药材采购”那一栏吐着信子。
她想起昨夜小六子哭着说出的“黑鸦”,想起药库里被撒了迷魂粉的甘草——那些药材若是真被用了,别说医馆名声,怕是要出人命。
指尖无意识地着袖口,那里还留着白三变补披风时扎歪的针脚,粗粝的触感让她心口发暖。
“去把竹筐搬出来。”她突然抬头,眼尾弯出个甜笑,“咱们去镇口摆摊。”
小桃愣了愣:“摆摊?卖什么?”
“草药糖葫芦。”苏妄言转身往医馆走,木屐踩过水洼发出轻响,“把晒干的枸杞、山楂串成串,裹上蜂蜜糖浆。
镇民们总说我药汤苦,这甜丝丝的糖葫芦,既能解馋,又能润肺——“她在灶房停住脚,从药柜里取出半袋野蜂蜜,”最重要的是,能引鱼上钩。“
白三变是在晌午时分晃进来的。
他扛着两捆竹枝,发梢还滴着水,见苏妄言正蹲在灶前搅糖浆,铜锅里翻涌着琥珀色的泡,甜香混着草药味首往鼻子里钻。“我说苏大夫,”他把竹枝往地上一扔,蹲下来扒拉灶膛里的柴火,“你这是要转行卖零嘴?”
“不止。”苏妄言用竹筷挑起一丝糖浆,对着光看它凝成透亮的丝,“昨夜小六子说黑鸦要坏我名声,可青棠镇就这么大,他们总得有人来探虚实。”她转头看向白三变,眼尾的泪痣在火光里忽闪,“所以得有个热闹的由头,让不怀好意的人自己凑过来。”
白三变突然笑了:“合着我这护院,今天要当托儿?”
“不是托儿。”苏妄言把串好的草药糖葫芦放进木盘,山楂裹着糖浆泛着红,枸杞像小颗的红宝石,“是受伤的流浪艺人。”她指了指墙角的旧戏服,“你披上这个,脸上抹点泥,蹲在摊位角落揉腿——要让那些人觉得,你是个好欺负的。”
白三变捏着戏服抖了抖,上面还沾着不知哪年的油渍:“我这笑面刀的名声,怕是要栽在你手里。”嘴上虽抱怨,他却当真往脸上抹了把灶灰,又扯了块破布缠住小腿,蹲在摊位后头时,腰都佝偻成虾米,活像真被人打断了腿。
镇口的日头渐渐西斜。
糖葫芦摊前围了一圈孩童,小桃举着竹棍儿喊:“两文钱一串!
甜得掉牙不赔钱!“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踮脚够盘子,苏妄言笑着捏起一串塞进她手里:”阿姊请你吃,可不许告诉阿娘是我给的。“
人群里混进来几个生面孔。
为首的大疤脸穿着褪色的短打,左脸从眉骨到下颌有道蜈蚣似的疤,他挤到摊位前,粗声粗气问:“这糖葫芦真能治病?”
“治不了大病,”苏妄言歪头笑,“但吃了心里甜,比喝药强。”她递过去一串,大疤脸却没接,目光扫过白三变的方向——那“受伤艺人”正抱着个破碗,有气无力地哼着俚曲,碗里零星躺着几文钱。
小桃突然扯了扯苏妄言的衣袖。
她垂眸看,小桃指尖沾着点淡绿草粉,正悄悄抹在大疤脸的衣角上——那是昨夜她在后巷撒的见血封喉草磨的粉,只消碰一碰,就能在布上染出洗不掉的绿痕。
日头沉到山尖时,人流渐渐散了。
苏妄言数着铜盆里的铜钱,听见白三变的俚曲突然变了调,尾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绷。
她抬头,正看见大疤脸冲手下使了个眼色,几个壮汉突然从街角窜出来,朝着摊位扑过来!
“护好钱!”苏妄言大喊一声,手往摊位底下一探,摸出预先藏好的烟雾弹。
白三变的动作比她更快——刚才还佝偻着的脊背猛地绷首,裹腿的破布“嗤啦”裂开,他一脚踢翻熬糖浆的火盆,火星子噼啪溅起,照亮他腰间明晃晃的刀。
“当啷”一声,刀出鞘的清响惊得流寇们顿了顿。
白三变歪头笑,刀尖挑起大疤脸的下巴:“爷这腿,刚才是装的。”
烟雾弹“砰”地炸开,黄烟腾起的瞬间,苏妄言拽着小桃退到墙角。
她听见拳脚相交声、刀鞘砸在肉上的闷响,还有大疤脸的骂娘声。
等烟雾散尽,白三变正踩着大疤脸的后背,刀架在他脖子上;其他流寇东倒西歪躺在地上,有的抱着肿成馒头的脸,有的蜷着被踢伤的肚子。
“苏大夫!”赵捕头带着衙役从巷口跑过来,腰刀撞在腰间叮当作响。
他盯着满地流寇,又看看白三变手里的刀,喉结动了动,“你这医馆......”
“大人尝尝糖葫芦?”苏妄言递过去一串,糖浆在暮色里闪着光,“润润嗓子。”
赵捕头接过糖葫芦咬了一口,甜汁儿顺着嘴角流下来:“甜是甜......可你们这阵仗,比我衙门抓贼还利索。”他蹲下来扯住大疤脸的衣领,“说!
谁指使你们来的?“
大疤脸疼得龇牙:“没谁指使!
就是看这摊儿赚得多......“话没说完,白三变的刀尖轻轻压了压他的疤,他立刻杀猪似的喊,”黑鸦!
是黑鸦的人给了我们银子,说要搅了这摊儿的生意!“
苏妄言的手指在袖中攥紧。
她望着满地狼狈的流寇,晚风掀起衣角,露出内里绣的小团花——那是小桃昨天夜里偷偷绣的,说是“镇宅花”。
远处传来归村的牛铃声,有妇人牵着孩子经过,指着摊位小声说:“苏大夫的糖葫芦真甜,昨儿我家娃咳得厉害,吃了两串倒好了大半。”
“阿姊。”小桃拽了拽她的衣袖,眼睛亮得像星子,“方才王婶说,明儿要带她绣坊的姐妹来买糖葫芦。”
苏妄言低头,看见铜盆里的铜钱堆成了小山。
雨过天晴的天边挂着半道虹,把医馆的牌匾照得发亮。
她摸了摸腰间的药囊,里面装着今早新采的半把紫苏——虽然药园毁了,但总还能再种。
“收摊吧。”她对小桃笑,又瞥了眼还在和赵捕头掰扯的白三变,“明儿......该把医馆的义诊牌子挂得更显眼些了。”
暮色渐浓时,有个穿青布衫的老妇拎着一篮鸡蛋过来:“苏大夫,我家那口子喝了你开的药,腿不疼了。
这鸡蛋你收着,当是谢礼。“
苏妄言推拒不过,接过篮子时,老妇的手在她手背上拍了拍:“我们都信你。”
她望着老妇佝偻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又看向医馆门口——不知谁悄悄贴了张红纸,上面歪歪扭扭写着“苏记医馆,悬壶心善”。
风掀起纸角,露出底下隐约的墨痕,像是有人曾试图撕掉它,却终究没忍心。
白三变不知何时凑过来,手里还攥着半串糖葫芦:“发什么呆呢?”
“没什么。”苏妄言把鸡蛋篮往他怀里一塞,转身往医馆走,“就是突然觉得......”她顿了顿,回头时眼尾弯成月牙,“这甜丝丝的糖葫芦,好像真能甜到人心坎里去。”
墙角的野菊被晚风拂得轻晃,远处传来孩童的笑声。
白三变望着她的背影,突然把糖葫芦塞进嘴里,甜得眯起眼——他好像有点明白,为什么这个总把软萌挂在脸上的姑娘,能在这江湖里硬生生趟出条路来。
医馆的门“吱呀”一声关上时,苏妄言摸出怀里的账本。
她翻到新的一页,在“进项”栏写下“草药糖葫芦:西十五文”,又在旁边画了朵小小的花。
窗外的星子渐次亮起,照得纸页上的字迹暖融融的——这一次,她要把这页账,认认真真正正经经地写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