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过中天时,苏妄言的砚台里又积了半寸墨。
她伏在案前的身影被烛火拉得老长,左手压着泛黄的《毒理残卷》,右手的狼毫在新抄的竹纸上游走。
竹纸边角画着歪歪扭扭的萝卜青菜——这是她新想的法子:把“鹤顶红需配甘草解”写成“红皮萝卜煮汤,加两根甘草更甜”,将“曼陀罗浸酒三日可麻筋脉”改成“野菊花泡米酒,放三天味更醇”。
窗棂漏进的风掀起残卷一角,她指尖微颤,赶紧用镇纸压住。
原主记忆里,毒心罗刹的毒经被江湖各派疯抢,多少人因半页残卷丢了性命。
如今她把毒理藏进食谱,就算被人搜去,也只当是哪家妇人的厨房手记。
“吱呀——”
门轴轻响惊得她笔锋一歪,墨点在“野菊花”旁晕开。
抬头见白三变端着青瓷碗站在门口,碗里浮着几叶青菜,面汤腾起的热气模糊了他眼角的笑纹。
“我就说医馆的灯怎么还亮着。”他踢上门,把碗搁在她手边,“灶上温了半锅骨汤,给你下了碗细面。”
苏妄言吸了吸鼻子,面香混着药香涌进鼻腔。
她这才觉出肚子饿得发慌,可目光扫过案头堆成山的药册——刚整理好的《本草拾遗》被她翻得散了页,《滇南本草》上还沾着上午捣药的朱砂粉。
“你这手,比我擦刀还利索。”白三变弯腰捡起滑到桌下的《雷公炮炙论》,指腹蹭掉封皮上的药渣,“昨儿还说要早点歇着,现在倒好,连灯油都快熬干了。”
他的语气还是惯常的调笑,可苏妄言注意到他眼尾的青黑——分明是守了她半夜。
想起前日在乱石坡遇袭,他护着她躲进山洞,自己后背抵着潮湿的石壁;想起地道里他举着火折子,火光映得剑穗上的草穗发亮,说“有我在,别怕”。
“就快抄完了。”她端起面碗,热汤烫得指尖发疼,却舍不得松手,“李三槐的人这两日在医馆外晃得勤,我怕...”
“怕那老匹夫翻出点什么?”白三变在她对面坐下,随手翻起她刚抄好的“菜谱”,看到“红皮萝卜配甘草”时突然笑出声,“苏大夫这手偷天换日,比我当年在赌坊藏牌还妙。”
他的指尖扫过“野菊花泡米酒”那行字,声音忽然低了些:“你总说要自己撑着,可你看——”他指了指窗外,月光下,医馆门口的药架被他用麻绳加固过,“前日我在镇口买了十块青石板,明儿就铺在医馆后院,省得你捣药时踩得满脚泥。”
苏妄言低头吃面,面汤里的油花模糊了视线。
她忽然想起原主记忆里,那个被江湖人追着骂“毒女”的小女孩,缩在破庙角落啃冷馒头,连哭都不敢出声。
而现在,有人会在她熬夜时煮热汤面,会偷偷加固她的药架,会把她的“算计”说成“妙”。
“阿言。”白三变突然伸手,替她擦掉嘴角的面汤,“赌局我陪你去。”
她心跳漏了一拍,耳边却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三更了。
第二日辰时三刻,镇中心广场的青石板被晒得发烫。
苏妄言站在临时搭起的木台边,望着台下挤得密不透风的百姓。
李三槐穿了件簇新的酱色缎袍,正拍着桌上的檀木盒冷笑:“苏小大夫不是总说自己懂药?
我这十个木格子,每个都放了一味药材,有真有假,有产自塞北的,有长在岭南的——能说全的,才配称青棠镇第一医。“
他掀开第一个格子,露出截深褐色根须。
苏妄言上前两步,指尖轻敲根须:“这是假天麻。
真天麻断面呈角质样,这根须里掺了红薯干,闻着有股甜薯味。“
第二个格子是团灰绿色叶子,她凑近些嗅了嗅:“曼陀罗叶,但晒制时没去籽。
这叶子煎水治咳嗽是好的,可要是熬久了...“她偏头对台下笑,”林阿婆,您孙女儿上次喝的止咳汤,可别放这个。“
台下传来抽气声。
李三槐的手指攥紧了桌沿,指节泛白。
等苏妄言说完第十味药材,连周掌柜的脸色都变了——他原想帮李三槐压她一头,此刻却听得入神。
“该我出题了。”白三变晃上木台,从怀里掏出个旧布包。
布包边角磨得起了毛,还沾着几点油渍,“我娘以前总说,治病不如防病。
你们看——“他抖开布包,里面滚出几样东西:带泥的山药、皱巴巴的野葱、黑黢黢的小果子,还有株开着紫花的草。
“这是我娘的’养生粥‘配方。”他蹲下来,指尖点过那株紫花,“可这紫花是醉心草,煮进粥里能让人头晕;这黑果子叫苦楝子,看着像枣子,吃多了要人命。”他抬头看向李三槐,“李大夫不是懂药吗?
说说看,这几样里,哪几样能吃?“
台下炸开一片议论。
李三槐的脸涨得通红,盯着布包半天,才指着山药:“这...这能吃。”
“还有呢?”白三变歪头笑。
“野葱...也能。”李三槐声音发虚。
“错了。”白三变捡起野葱,“这野葱叶子上有白霜,是沾了毒菌的孢子,煮不熟要闹肚子。”他转向周掌柜,“周叔,您说是不是?”
周掌柜擦了擦额头的汗:“是...是这么个理。”
“那剩下的呢?”台下有人喊。
白三变把苦楝子和醉心草拨到一边,举起山药:“只有这山药能吃。
我娘当年就是用这法子,教我认毒草的——毕竟咱们老百姓,谁天天碰珍贵药材?
能分清厨房和药铺的,才是真本事。“
掌声像潮水般涌来。
林阿婆拄着拐杖挤到台前:“李三槐你羞不羞?
人家小苏大夫教咱们认毒草,你倒想着怎么显摆!“
李三槐的酱色缎袍被挤得皱成一团,他狠狠瞪了苏妄言一眼,拂袖而去。
苏妄言望着他踉跄的背影,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白三变的低语:“我赢了吗?”
她转头,看见他耳尖泛红,刀穗上的草穗被风掀起,在阳光下晃成一片绿。
“赢了。”她轻声说。
日头偏西时,医馆门口的木牌被风吹得吱呀响。
苏妄言收拾着赌局用的药盒,听见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她抬头,看见几个妇人拎着鸡蛋站在台阶下,其中一个搓着手说:“苏大夫,我家娃总咳嗽,您给瞧瞧?”
夕阳把她们的影子投在青石板上,和昨日她与白三变的影子叠在一起。
苏妄言摸了摸案头的“菜谱”,那上面“红皮萝卜配甘草”的字迹还未干透。
她弯起眼睛,声音里带着糯糯的甜:“进来吧,我给娃看看。”
门帘被风掀起一角,隐约能看见白三变的身影在药架后晃过,手里还拎着半袋刚买的山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