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医馆后窗的竹帘被拍得噼啪响。
苏妄言正蹲在药臼前捣着夜交藤,手底的杵子猛地顿住——老黄牛那破锣似的嗓门裹着寒气灌进来:“小苏大夫!小苏大夫!我家鸡舍遭贼啦!”
她放下杵子,指尖还沾着青绿色的药汁。
推开门就见老黄牛佝偻着背,裤脚沾着露水和泥点,脖子上的汗巾歪在肩头,平时总梳得整齐的白发乱成鸡窝。
“昨儿夜里还数过,二十只芦花鸡,今早去喂食——”他哆哆嗦嗦掰着手指头,“就剩十三只!连蛋都没剩俩!”
苏妄言抽了张帕子递过去,看他擦汗时手腕上还留着被鸡蹬的红印子。
“牛伯莫急,慢慢说。”她声音软得像浸了蜜,手指却悄悄在袖中掐了下掌心——老黄牛的鸡舍在镇东头槐树林边,昨夜她听见篱笆响动时,正是白三变说要“蹲点查探镇里可疑人物”的时辰。
“后墙根有个洞!”老黄牛拽着她往院外走,“那洞齐腰高,我家大黄狗平时守夜的,今儿见着我首打哆嗦,舌头都吐出来了!”他边走边跺脚,“定是江湖人干的!前儿还见俩戴斗笠的在林子里晃,背的刀鞘上缠着红布——”
苏妄言跟着他往镇东头走,耳尖微动。
白三变前日酒桌上说过,红布缠刀鞘是“黑风寨”小喽啰的标志,专门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
她垂眸盯着青石板路上的水洼,倒影里自己的眉头皱成小丘:“牛伯且宽心,我这就去报官——”
“报官?”老黄牛呸了声,“刘捕头前日还找我买鸡,说要请巡城卫喝酒!”他蹲在鸡舍后墙的洞前,用枯枝戳了戳地上的泥,“小苏你瞧,这鞋印子——”
苏妄言顺着他的枯枝看过去,泥地上果然有半枚鞋印,前掌深后掌浅,像是长期习武的人走路带风留下的。
她心里“咯噔”一声——白三变总说自己“刀快脚更快”,前日在医馆后院劈柴,留下的正是这种鞋印。
“牛伯,我去镇口茶摊说说这事。”她突然扯了扯老黄牛的衣袖,眼眶慢慢泛红,“要是江湖人知道咱们报警,怕是要……”话没说完,手指就绞住了帕子角,“我就是怕,往后谁还敢来青棠镇啊……”
老黄牛拍着胸脯保证:“我跟你去!我喊得比铜锣还响!”
镇口茶摊的豆浆刚煮沸,白三变正跷着二郎腿啃油饼,油星子溅在青布短打上。
他老远就听见老黄牛的大嗓门:“……七八只芦花鸡啊!那可是要下蛋换盐钱的!”抬头就见苏妄言攥着帕子站在他斜对面,眼尾还挂着泪,活像被雨打湿的雀儿。
“苏姑娘这是唱的哪出?”他把油饼往桌上一摔,油点子溅在桌布上,“莫不是你医馆缺药材,偷了鸡炖汤补身子?”
苏妄言浑身一震,帕子差点掉地上。
她抬头时睫毛颤得像蝴蝶翅膀:“白大侠莫要笑我……我连杀鸡都不敢看,哪敢偷鸡?”说着吸了吸鼻子,“就是怕这贼得寸进尺,往后连医馆的药草都保不住……”
白三变啃油饼的动作慢下来。
他望着苏妄言泛红的眼尾,突然想起前日在医馆后院,她蹲在药圃里给白芷苗浇水,被蚯蚓吓出的尖叫比鸡叫还脆。
“得得得。”他抹了把嘴站起来,刀鞘在青石板上磕出清脆的响,“老子替你盯着,看是哪个不长眼的毛贼。”
苏妄言攥着帕子的手松了松。
她望着白三变大步往镇东头走的背影,转身进了街角的布庄。
掌柜的见她来,忙递上包好的香粉:“苏姑娘要的麝香粉,掺了点猫薄荷,保管招野猫。”
夜里起了东南风。
苏妄言蹲在鸡舍后墙的洞边,指尖沾了点香粉撒在泥地上。
风裹着香气往镇北的废弃窑洞吹,她望着被风吹得摇晃的树影,嘴角慢慢勾起来——白三变说过,黑风寨的小喽啰最爱在废弃窑洞分赃。
二更梆子刚响,她就听见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趴在窗台上望出去,白三变的刀光像道银蛇,从镇东头的方向窜过。
她摸出怀里的铜哨,轻轻吹了声——早藏在林子里的野猫被香粉引着,“喵呜”叫着往窑洞跑。
后半夜的月亮被云遮住大半。
白三变踩着断砖进窑洞时,鼻尖先撞上股子腥气。
借着怀里的火折子光,他看见地上堆着七八只死鸡,鸡毛沾着血,三个戴斗笠的家伙正蹲在角落分银子。
“黑风寨的?”他抽刀出鞘,刀背敲了敲离自己最近的人后颈,“偷鸡摸狗的本事,倒比使刀利索。”
三个喽啰吓得滚成一团。
最瘦的那个举着刀扑过来,被他一脚踹在肚子上,刀当啷掉在地上。
“白爷爷饶命!”胖喽啰跪下来磕头,脑门撞在砖头上“咚咚”响,“是黑子哥说青棠镇好下手,说这里的人都怕江湖人——”
白三变把三个喽啰捆成粽子,拎着他们的后领出窑洞时,东方刚泛起鱼肚白。
镇口的老槐树上,苏妄言趴在枝桠间看得清楚。
她摸着腰间的小册,上面记着白三变的喜好:爱喝桂花酿,怕痒,刀鞘上的红布是他娘留的遗物。
“看来,这位刀客比想象中好用。”她嘀咕着滑下树,裙摆沾了些草屑。
清晨的医馆飘着小米粥香。
白三变把三个喽啰往镇口的石墩上一扔,老黄牛举着扫帚追着要打,被苏妄言拦住:“牛伯,鸡都找回来了。”她望着竹筐里活蹦乱跳的芦花鸡,眼睛弯成月牙,“白大侠真是大英雄!”
白三变摸着后颈,被夸得耳朵发红:“那啥……举手之劳。”
“不如请白大侠暂住医馆后屋?”苏妄言绞着帕子,声音软得像棉花,“医馆夜里总有些动静,我……我害怕。”
白三变瞥了眼医馆后屋那张小木床,又看了看苏妄言亮晶晶的眼睛,挠着脑袋点头:“成!老子就当回护院。”
苏妄言转身时,袖中露出半本《江湖百晓》,上面“笑面刀白三变”几个字被她用朱笔圈了又圈。
她望着白三变蹲在院门口逗鸡的背影,轻声道:“白大侠,明儿起,帮我去镇外挑担泉水吧?医馆煎药,得用活水。”
白三变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晓得嘞!”
晨风吹过医馆的竹帘,卷起案上未写完的药方。
最上面一页的边角,用小字写着:“笑面刀看似跳脱,实则重诺。护院之名,可束其行;杂务之累,可卸其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