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铁匠来道谢那日,晨光正漫过青棠镇的青石板。
他裹着妻子新缝的粗布夹袄,左手提一篮还沾着草屑的鸡蛋,右手攥着两串铜钱,指节因用力泛出青白。
柳娘子跟在身后,鬓边插着朵小蓝花——那是王铁匠天没亮就去后山采的,说是要谢苏姑娘救命之恩,得让媳妇体面些。
“苏姑娘,”王铁匠站在院门口,喉咙发紧,“昨儿喝了冷先生的药,我这心口不烧了,夜里也能合眼了。要不是你头天夜里守着灌药……”他突然哽住,把铜钱往苏妄言手里塞,“这点银钱你收着,买些好药材补补。”
苏妄言正蹲在院角给药圃松土,沾着泥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仰头时眼尾弯成月牙:“王师傅说的哪里话?我救人又不是图钱。”她瞥了眼竹篮里的鸡蛋,忽然指着王铁匠家院墙上那只正扑棱翅膀的花母鸡,“若真要谢,不如把那只鸡送我?”
“鸡?”柳娘子愣住,“那是前儿冷先生路过时送的,说是补身子用的。”
苏妄言歪头,指尖绞着围裙带:“我瞧着它毛色油亮,想着养在院里下蛋,比鸡蛋经用呢。”她声音甜得像浸了蜜,“王师傅要是不愿意……”
“愿意愿意!”王铁匠忙摆手,“你救我一命,别说一只鸡,十只八只也该!”他转身去抓鸡,花母鸡扑腾着乱飞,他追得粗布袄都蹭上了灰,最后总算攥着鸡翅膀提过来,“苏姑娘你瞧,这鸡肥着呢,够你吃好几顿!”
苏妄言接过鸡时,指腹轻轻按了按鸡嗉子——硬邦邦的,不像是刚吃过谷米。
她垂眸掩住眼底暗芒,笑得更软:“那我可谢过王师傅了。”
等夫妇俩走远,她立刻拎着鸡进了偏屋。
柴刀在石墩上磕出轻响,血沫子溅在青石板上,她却像没看见似的,戴着手套剖开鸡腹,将胃囊里的东西倒在白瓷盘上。
褐色粉末混着未消化的谷粒,在晨光里泛着暗紫。
她凑近些嗅了嗅,鼻尖立刻泛起酸意——是断魂草的味道,和王铁匠中毒时唇间的气味一模一样。
“好个冷七。”她低笑一声,指尖着瓷盘边缘,“昨日说我用云叶霜对症,今日便借王铁匠的鸡试探,看我能不能识破他投的毒。”她将粉末收进琉璃瓶,又在小本上记下:“冷七投毒路径:活禽。”墨迹未干,她突然提高声音:“阿牛!”
正在院外喂兔子的少年立刻窜进来,鼻尖还沾着草屑:“阿姊!”
“去挨家挨户说,”她把瓷盘推到他跟前,“我出草药换鸡鸭鹅,尤其是吃了怪东西的。要是谁家的禽鸟突然蔫了,或者吃了不认识的野菜,都拿来换。”她从药筐里抓了把金疮药塞给他,“就说这是定金。”
阿牛攥着药包跑出去时,她望着他的背影勾了勾唇。
青棠镇的村民本就爱凑热闹,又惦记她的草药——前日张婶的孙子被马蜂蜇了,她给的消肿药半日就见效;刘老汉的脚癣用了她配的药粉,痒得睡不着的夜少了大半。
如今听说能用“可疑食材”换好药,保准争着来。
果然,晌午刚过,院门口就热闹起来。
张婶拎着半筐蔫巴巴的灰菜:“苏姑娘你瞧,我家鹅吃了这菜就拉稀,你说这能换不?”
刘二柱抱着只缩成毛球的鸭子:“我在河边捡的,这鸭脖子上有个青斑,莫不是中了毒?”
苏妄言蹲在门槛边,逐一查看。
灰菜的叶片背面有细密绒毛——这是外地才有的“毒灰菜”,本地只长光叶的;鸭子脚蹼间沾着朱砂红的泥土,和镇南三十里的红土坡一个颜色。
她在小本上画了好几个圈,又抬头对柳娘子笑:“柳阿姊,你帮我记记这些人的名字,再问问他们这些东西是在哪捡的。”
柳娘子正蹲在她旁边剥蒜,闻言手顿了顿:“我认字不多……”
“不用记多好,”苏妄言把铅笔塞她手里,“就记‘张婶,灰菜,村东头野地’这样的。”她压低声音,“要是遇到说话带外地口音的,或者问东问西打听我医馆的,你悄悄记个星号。”
柳娘子的耳尖慢慢红了,用力点头:“我定记仔细了。”
暮色漫上屋檐时,阿牛又溜进院子。
他裤脚沾着泥,眼睛亮得像两颗星:“阿姊!我跟到李三槐家了!冷七天黑后进的门,窗纸映着影子,两人比划了好半天!”
苏妄言正在灯下整理今日收的样本,闻言指尖在“红土坡”三个字上点了点:“李三槐前日送来的野菜,根须上也沾着红土。”她从木匣里取出一本旧书,翻到某页时停住,“去把我那本《御药录》拿来。”
阿牛递过书,见她抽出张泛黄的纸页,用炭笔在“金疮散”的配方里添了两味药——其实是把止血的仙鹤草换成了会让人伤口发痒的地肤子。
她将纸页夹回书中,抬眼时笑意清浅:“明儿冷七要是来,就把这本书借他‘参考’。”
阿牛挠头:“为啥要给他假方子?”
“因为他想看我是不是真懂医术。”她将鸡毛别在书脊上,烛光里,那根泛着金斑的鸡毛轻轻颤动,“假方子会露马脚,但露得慢——等他发现不对,我早从他的破绽里挖出更多东西了。”
夜更深时,她坐在案前核对今日的记录。
柳娘子记的本子上,“星号”旁写着“挑担客,说要找治刀伤的药,口音像山南”“戴斗笠的,问镇北山林有没有野参”。
她圈出“镇北山林”西个字,又想起阿牛说的石洞——那里,该是冷七的老巢了。
忽然,院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她抬头时,月光正漫过院墙,照见一个身影立在门口。
冷七的药囊在腰间轻晃,手里还抱着个浑身是血的人:“苏姑娘,在下途中遇着位受伤的兄弟,贵医馆可还收病人?”
他的声音像浸了夜露的琴弦,可苏妄言望着那人身下滴落的血——颜色发暗,混着股铁锈味,分明不是新伤。
她垂眸掩住眼底寒光,指尖轻轻抚过书脊上的鸡毛,抬头时又成了软乎乎的笑:“收的,快请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