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妄言跟着赵守正跨进回春堂时,鼻尖先撞进一团陈年老药的苦香。
青石板地面被岁月磨得发亮,靠墙立着三排乌木药柜,每只抽屉上都贴着褪色的黄纸标签,她的目光扫过“当归”“茯苓”的字迹,指甲在掌心掐出月牙——这是她头回离“安全壳”这么近,得把每道缝隙都刻进脑子里。
“小棠睡东偏院。”赵守正放下药箱,转身时咳得首捶胸口,“你住西屋,夜里若听见我咳嗽......”他顿了顿,白须随着笑意轻颤,“便来替我续盏热水。”
苏妄言忙扶住他微晃的胳膊,指尖触到他袖口磨损的棉絮:“赵爷爷只管歇着,小言夜里警醒得很。”她垂眸时睫毛轻颤,余光却扫过药柜第三层最里侧——那里摆着半罐朱砂,与原身记忆里“毒心罗刹”善用的毒药原料一模一样。
头七日,她把“乖巧”二字刻进骨头里。
天没亮就起来扫净庭院,药柜每只抽屉都用软布擦得发亮,煎药时守在炉边,看药汁在陶壶里咕嘟冒泡,连药渣倒在哪个角落都记成了账本。
苏小棠蹲在她脚边玩药渣,把晒干的陈皮瓣当小船划,她便捏着他的小手认“陈皮”二字:“小棠以后要当小大夫,给阿姊抓甜甜的糖药。”
“阿姊的药最甜啦!”小棠踮脚亲她脸颊,口水蹭在她衣襟上,她笑着擦,目光却落在赵守正每日必喝的止咳汤上——那汤头里缺了味润肺的云叶霜。
第七夜,更漏敲过三更。
苏妄言摸黑掀开自己枕头下的粗布包,指尖触到包裹里的云叶霜,那是她前日去镇外采野菊时,在山岩缝里发现的。
原身记忆里,这味药能解百咳,可赵守正的药方里偏偏没它。
她攥着药包站在赵守正房门前,听着里头压抑的咳嗽声像破风箱,终于咬了咬唇,推门进去。
烛火映着老人皱成核桃的脸,他蜷在被子里咳得浑身发颤,床头的药碗空着。
苏妄言把云叶霜捻了指甲盖大小,混进新煎的药汁,端到他床头:“赵爷爷,喝药吧。”
“好,好。”赵守正接过碗,药香里多了丝清冽,他眯眼尝了口,浑浊的老眼突然亮起来,“这味......”
“是您前日晒在檐下的野菊香吧?”苏妄言垂下眼,手指绞着衣角,“小言怕药太苦,偷偷加了朵菊花。”
赵守正盯着她泛红的耳尖,突然笑出声:“好个会哄人的小丫头。”他仰头喝尽药汁,这夜竟没再咳嗽。
次日清晨,苏妄言在药柜前整理药材,赵守正扶着门框站在她身后:“小言可愿跟我学认药?”他的声音比昨日清亮许多,“你前日加的菊花,倒让我想起个润肺的方子。”
“真的?”她猛地转身,眼睛亮得像星子,发尾的木簪都歪了,“我阿爹从前也教过我认药,可他走得早......”尾音轻得像叹息,手指无意识地揪住裙角——这是她算好的,原身记忆里,“毒心罗刹”苏妄生最恨别人提“家人”,她偏要把“早逝的慈父”刻进镇民的耳朵里。
赵守正的目光在她发间顿了顿,转身从药柜顶层取下本泛黄的《汤头歌诀》:“先背这半本,明日我考你。”
接下来的日子像浸在蜜里。
苏妄言白日跟着赵守正认药、记方,夜里等小棠睡熟后,就把药渣倒在院角的陶瓮里——她用碎瓷片在瓮底划了道暗记,等攒够十瓮,就能试着复刻常见的风寒方。
小棠趴在她膝头学字,把“甘草”写成“甘早”,她捏着他的手一笔一画纠正:“这是草字头,像小草芽芽。”
“阿姊的手好暖。”小棠打了个哈欠,脑袋歪在她腿上,“比赵爷爷的药炉还暖。”
她摸着他软乎乎的后颈,心里像被揉碎了块糖。
原身记忆里,这孩子最后是被乱箭射在她怀里的,血把她的裙角染成了紫黑色。
她低头亲亲他发顶,把云叶霜的种子埋进陶瓮边的土里——总得先有自己的药园,才能护得住这团软乎乎的小肉球。
变故来得像夏日惊雷。
那日晌午,刘婶撞开医馆门,怀里的女娃烧得浑身滚烫,额头能烙熟鸡蛋:“赵大夫!
我家囡囡从昨儿夜里就烧得说胡话,王屠户的媳妇说要拿酒擦身子,可越擦越烫......“
赵守正正给李老汉扎针,闻言手一抖,银针“叮”地掉在地上。
苏妄言看见他扶着桌角的手背暴起青筋,喉结动了动,分明是旧疾又犯了。
“刘婶,让我试试。”她上前接过女娃,触手的滚烫让她心尖发颤——这是典型的风热感冒,前世她在中医院实习时见过无数例。
她摸了摸女娃的后颈,又看了看舌苔,转身对赵守正福了福身:“赵爷爷,小言想按您教的‘银翘散’加减,不知......”
“去。”赵守正的声音哑得像砂纸,却用力点了点头。
苏妄言在药柜前翻飞手指,抓了银花、连翘、薄荷,又加了点淡竹叶。
刘婶攥着药包首抹泪:“小娘子,这药不管用......”
“管用的。”她把药包塞进刘婶手里,指尖重重按了按包口,“三碗水煎成一碗,分三次喂,要是半夜还烧,就来喊我。”
那夜苏妄言没睡。
她坐在院门口的石墩上,盯着刘婶家的方向。
一更天时,那边传来孩子的哭声——是烧退了的哭,带着股子中气。
她摸黑回屋时,小棠正趴在窗台上等她,手里攥着半块烤红薯:“阿姊,甜。”
第二日,回春堂的门槛被踩矮了三寸。
张嫂来问治冻疮的方,王老汉要讨止咳的药,连前日骂过“毒心罗刹”的卖菜老妇都提了篮鸡蛋:“小娘子,这是我自家鸡下的,你可别嫌......”
赵守正坐在药柜后,眯眼瞧着她被围在中间,听她耐心解释“风寒和风热的区别”,手指无意识地着那本《汤头歌诀》。
“到底是仁心人。”他夜里对帮工的孙二说,声音混着药罐的咕嘟声,“可惜......”
“可惜什么?”孙二的声音瓮声瓮气。
“她阿姊是苏妄生啊。”赵守正的叹息像片落叶,“毒心罗刹的妹妹,这名声......”
苏妄言端着药碗的手顿在廊下。
夜风卷着药香灌进领口,她突然想起初到青棠镇那日,王大山骂她“小毒妇”时,围观人群里有个抱着孩子的妇人,把孩子的脸往怀里按:“离远点,别沾了晦气。”
“阿姊?”小棠从屋里探出头,手里举着她教他认的“黄芪”药牌,“药要凉了。”
她低头把药碗递给小棠,指尖在他手背上轻轻一掐——这是他们的暗号,疼了就笑。
小棠立刻咧开嘴,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笑:“好甜!”
夜色渐深时,苏妄言站在院角的陶瓮前。
云叶霜的种子己经冒出两寸高的嫩芽,在月光下像柄柄小绿剑。
她望着镇里星星点点的灯火,耳边又响起赵守正的叹息。
风掀起她的裙角,露出藏在袜底的半块碎玉——那是原身留给小棠的信物,刻着“苏”字。
“这一世,”她对着夜风喃喃,声音轻得像片羽毛,“我要活得堂堂正正。”
院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的一声,惊起几只夜鸟。
她转身回屋时,瞥见赵守正的窗纸上映着个佝偻的影子,手里似乎攥着什么闪着光的东西。
第二日清晨,赵守正把《汤头歌诀》递给她时,指腹蹭过她手背上的薄茧:“明日起,你替我坐前堂问诊吧。”他的目光扫过她发间的木簪,又落在院角的云叶霜上,“有些本事,总该见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