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火在陶锅里咕嘟作响时,苏妄言正用竹筷搅动着红豆甜粥。
小棠趴在八仙桌上画蚂蚁,竹笔在草纸上拖出歪扭的痕迹,发顶的呆毛随着动作晃啊晃——像极了她昨日在药田里看见的,被晨露压弯的狗尾草。
“小棠,”她舀起一勺粥吹凉,递到他嘴边,“今日在学堂,夫子可讲了新故事?”
“讲了!”小棠张着嘴接住甜粥,腮帮鼓得像只松鼠,“说从前有个小娃娃,走丢了找不到家,后来他娘托梦给他,说村东头老槐树下埋着半块玉,拿着玉就能找到家门!”
苏妄言的手腕微不可察地顿了顿。
竹勺碰在瓷碗沿上,发出极轻的“叮”声。
“那小娃娃后来找到家了么?”她笑着替他擦去嘴角的粥渍,指腹却在接触到他后颈时轻轻一僵——那里有块淡褐色的小痣,原主记忆里,苏小棠生下来时后颈光溜溜的。
“找到了!”小棠的眼睛亮起来,“他娘说,梦里的话都是真的!”他忽然放下竹笔,手指绞着衣角,“阿姊,我也做过这样的梦......梦里有个穿月白衫子的阿姨,她抱着我,叫我‘桐儿’,还说......”他声音忽然低下去,“她说等我找到‘井’,就能回家。”
陶锅里的粥“噗”地溢出一滴,在灶台上溅成星子。
苏妄言感觉有根细针从太阳穴首扎进后颈——原主记忆里,苏妄生的幼弟乳名“阿棠”,从未有人唤过“桐儿”;而她穿书前在断碑上看到的名字,正是“林疏桐”。
“小棠想吃糖蒸酥酪么?”她笑着将粥碗推近些,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阿姊明日去镇东头买桂花蜜。”
“想!”小棠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举着竹笔在空中画圈,“要甜到舌头尖儿都打颤的那种!”
苏妄言应着,目光却落在他沾着粥渍的袖口——那是她昨日新缝的,针脚细密得像蛛丝。
原主留下的旧衫早被她烧了,可这孩子身上,总有些地方与记忆对不上。
夜里,小棠的鼾声像只小奶猫。
苏妄言摸黑点亮烛台,《御药录》的封皮在火光下泛着暗黄。
她将地图塞进书脊夹层时,一张碎纸片“刷”地掉出来——是前日整理药材时从书页间抖落的,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御药井”三个字,墨迹己有些模糊。
烛芯“噼啪”爆了个火星。
她凑近地图,月光从窗纸缝隙漏进来,正照在地图右下角:“御药井”旁用极小的字标着“血引为钥,骨承其门”。
窗外传来夜枭的啼鸣。
苏妄言将书按在胸口,能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原主是“毒心罗刹”之妹,而这《御药录》是她从家族密室里偷带出来的;小棠口中的“井”,断碑上的“林疏桐”,还有这行血字,像根看不见的线,正将所有碎片往一处串。
第二日清晨,山雾还未散透。
苏妄言背着竹篓,牵着小棠往青棠山深处走。
竹篓里装着药锄和两个炊饼,小棠的布鞋尖沾着露水,每走一步都在青石板上印出个湿痕。
“阿姊,我们不是去采艾草么?”小棠仰起脸,发顶的呆毛被雾水打湿,软趴趴贴着头皮。
“改去后山,”她蹲下来替他理了理衣领,“那里的野菊开得正好,给你做个菊枕,夜里睡觉香。”
绕过三道山梁,穿过一片松树林,隐秘的山洞终于出现在眼前。
洞口爬满葛藤,像块被绿布遮住的门。
苏妄言摸出药锄拨弄藤条,声音放得极轻:“小棠,你看这里,像不像你梦里的地方?”
小棠的脚步顿住了。
他盯着洞口看了片刻,忽然挣脱她的手,蹲在地上用石子画起来。
石屑簌簌落在泥土里,一个扭曲的符号渐渐成型——那是个圆圈套着三角,三角中央刻着类似药杵的纹路。
苏妄言的呼吸陡然一滞。
她记得《御药录》封面的封印,正是这样的图案。
昨日她翻到第二十三页时,那页的边角还沾着暗红的痕迹,像干涸的血。
“小棠真厉害,”她蹲下来摸摸他的头,指尖却在触碰他发顶时微微发颤,“这是什么呀?”
“我不知道......”小棠歪着脑袋,“但我觉得,画完这个,就能听见井里的声音。”
山风突然卷起来,吹得洞口的葛藤沙沙作响。
苏妄言望着地上的符号,喉间像塞了团浸了醋的棉花——原主记忆里,苏小棠最讨厌玩石子,说“硌得手心疼”。
可此刻他画符号时的专注,倒像是刻在骨血里的本能。
回程时,阿牛正蹲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啃黄瓜。
见着苏妄言,他慌忙把黄瓜蒂往裤兜里塞,裤腿沾着草屑,显然刚从墙根底下爬出来。
“阿牛,”苏妄言将竹篓里的炊饼分他一个,声音压得极低,“去盯李三槐和赵文远。
李三槐总在茶棚里说胡话,赵文远......“她顿了顿,”昨日我见他往镇外走,手里攥着块青布,像在包什么紧要东西。“
阿牛咬着炊饼点头,腮帮鼓得像仓鼠:“我夜里就去赵文远家后窗蹲着!
上次他偷王婶的鸡,我在草垛里蹲了半宿,连他咳嗽都听得清!“
“小心别被发现。”苏妄言替他理了理歪掉的布腰带,“要是看见生面孔,哪怕只露半张脸,也来告诉我。”
阿牛重重应了,转身往镇里跑,布鞋踩得石板“哒哒”响。
苏妄言望着他的背影,又低头看小棠——孩子正用草茎编蚂蚱,编到一半忽然抬头:“阿姊,我能把这个蚂蚱送给阿牛么?”
“好呀。”她笑着应,目光却扫过街角的药铺。
赵文远正站在柜台后擦药罐,抬头时恰好与她对视。
他慌忙低下头,抹布在罐口蹭出刺耳的声响——可苏妄言分明看见,他眼底闪过一丝慌乱,像被踩了尾巴的老鼠。
月上柳梢时,苏妄言站在药园中央。
竹架上的金银花在夜风里摇晃,送来一缕若有若无的甜香。
她摸出怀里的《御药录》,指尖抚过书脊的夹层——那里藏着地图,藏着“血引为钥”的秘密,更藏着小棠后颈那枚突然出现的痣。
“你到底是谁的孩子......”她对着月亮喃喃,声音轻得像片落在花瓣上的露水,“而我,又该信谁?”
远处传来梆子声,是更夫敲过二更了。
苏妄言转身往屋里走,眼角余光却瞥见药铺方向有盏灯笼晃了晃——赵文远的影子映在窗纸上,正踮着脚往瓦罐里塞什么东西。
月光照在他后颈,那里有道浅浅的疤痕,像被什么利器划出来的。
她的脚步顿了顿,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
风掀起她的裙角,吹得药园里的紫苏叶沙沙作响。
有些事,该浮出水面了——而她要做的,是在水面下织好网,等鱼自己撞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