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巷的青石板被秋雨浸得发滑,苏小棠的膝盖抵在凹凸的石缝上,疼得首抽气。
赵文远的木剑尖戳着他的后背,另外两个孩子堵在巷口,把他的竹制药篓踢得骨碌碌滚进墙根的积水里。
“苏小棠,你阿姊是毒女的妹妹,你也是小毒种!”赵文远的声音带着变声期的破调,鼻尖沾着方才爬树够木剑时蹭的泥,“昨日那老夫子夸你,我娘说他被你们苏家的妖术迷了眼!”
小棠咬着嘴唇,手指深深抠进掌心。
他想起阿姊说过,遇到麻烦要先护住重要的东西——怀里还揣着今早阿姊塞的糖霜核桃,是给孙夫子的谢礼。
可后背的木剑又重重一顶,他踉跄着跪在水洼里,月白衫子前襟顿时洇开深色的水痕。
“不准哭!”赵文远踢了踢他的脚踝,“哭了就把你药篓里的草根全喂狗!”
小棠的睫毛剧烈颤动,眼泪在眼眶里转了三转,到底没掉下来。
他望着墙根那丛被踢歪的紫花地丁,想起阿姊教他辨认药材时的声音:“这草晒干了能治疮,看着弱,根扎得可深。”
暮色漫进后巷时,苏妄言站在医馆门口等了半柱香。
往常这时候,小棠早该举着不知从哪捡的蝉蜕或者野果,蹦跳着喊“阿姊我回来了”。
她摸了摸门廊下挂着的铜铃,铃舌纹丝不动——连风都没捎来弟弟的脚步声。
推开里屋门时,她看见小棠缩在炕角,湿答答的鞋印从门槛拖到炕边。
他把脸埋在臂弯里,肩膀微微发抖,可抽噎声却像被人掐住了喉咙,只余下细碎的气音。
“小棠?”苏妄言放轻脚步,蹲在炕边。
她伸手碰了碰他的后颈,指尖触到一片凉意——那是被秋雨打湿的头发,还沾着草屑。
小棠猛地抬起头,眼睛红得像浸了血的玛瑙。
他张了张嘴,却只是把怀里皱巴巴的药篓往身后藏了藏:“阿姊...我今日在学堂背书,背晚了。”
苏妄言的指甲轻轻掐进掌心。
她看见他月白衫子前襟的泥渍,看见他膝盖处蹭破的布料,看见药篓里那株被揉烂的紫花地丁——那是今早他特意挖来要送给孙夫子的。
“阿姊的小棠最乖了。”她伸手替他理了理额前湿发,声音软得像浸了蜜,“但阿姊想听真话。”
小棠的嘴唇抖了抖,突然扑进她怀里。
他的眼泪浸透了她的衣襟,带着秋雨的凉意:“他们说...说阿娘是毒心罗刹,说我...说我也是坏种...”
苏妄言的心跳得厉害。
她想起原身记忆里那些血雨腥风的夜晚,想起江湖人举着火把砸门时,小棠缩在她怀里抖成一团的模样。
现在这双沾着泥的小手正揪着她的衣袖,像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阿姊知道了。”她轻轻拍着他的背,目光落在窗台上那盆刚抽芽的白术上——那是小棠昨日得意洋洋从后山挖来的,说要和阿姊一起种。
第二日卯时,苏妄言站在学堂门口时,眼眶还泛着红。
她手里攥着半块被揉皱的桂花糕,是小棠今早躲在被窝里塞给她的:“阿姊吃,甜的。”
孙夫子正拿着戒尺敲讲桌,见她进来,连忙放下:“苏姑娘这是?”
“小棠说...他不想读书了。”苏妄言吸了吸鼻子,声音发颤,“他说...同窗们总说他娘是毒女,说他不该坐在这里。”
讲桌上的《论语》“啪”地被拍响。
孙夫子的白胡子抖得像被风吹乱的芦苇:“岂有此理!
我孙某人办学堂三十年,只看学问品行,不问出身!“他抓起戒尺往门外走,”把孩子们都叫到院子里,我倒要问问,是谁在嚼舌根!“
学堂后院的梧桐树下,二十几个孩子规规矩矩站成两排。
孙夫子背着手来回踱步,戒尺敲得青石板“哒哒”响:“昨日我讲‘人不可貌相’,今日倒有人要貌相取人!”他突然停在赵文远面前,“文远,你来说说,苏小棠昨日课上背的《本草经》,你可背得出?”
赵文远的头垂得快挨着胸口,脚尖在地上划出个小坑:“学生...学生背不出。”
“那他给阿满奶奶治腿疼的艾草,你可认得出?”
“认...认不出。”
孙夫子的声音陡然拔高:“他能认药材、懂医理、勤学好问,这是坏种?”他转身看向所有孩子,“我孙某人今日把话撂这儿——谁再拿出身说事儿,就收拾书包回家!”
孩子们纷纷低头,连最皮的阿毛都缩了缩脖子。
赵文远的耳尖红得滴血,手指绞着衣角,把粗布搓得起了毛球。
苏妄言站在廊下,望着这一幕。
她袖中还藏着昨日从赵文远怀里捡的相思子——那是西南才有的剧毒药材,青棠镇寻常孩子根本见不到。
三日后的草药讲座,学堂东厢飘着淡淡的药香。
苏妄言把带来的紫苏、薄荷、紫心莲铺在竹席上,孩子们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谁能说出紫苏的用处?”她举起一片叶子,阿毛立刻举手:“煮鱼放这个,去腥!”
“对啦!”她笑着摸了摸阿毛的头,“还能治风寒,你们要是冬天流鼻涕,让阿娘煮点紫苏水喝,比苦药汤好喝多啦。”
赵文远缩在最后排,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沿。
他看见苏小棠挤在最前面,正踮着脚看紫心莲的花瓣,发顶的小卷毛随着动作晃啊晃。
“赵文远同学。”苏妄言突然点名,“你知道紫心莲还能用来做什么吗?”
孩子们“哄”地笑开了。
赵文远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他想起昨日自己把紫心莲说成“毒草”,被阿毛笑了一路。
他张了张嘴,喉咙像塞了团棉花:“我...我不知道。”
“小棠,你告诉文远好不好?”苏妄言温柔地看向弟弟。
小棠歪着头想了想,声音脆脆的:“可以敷热疮,也能煮汤止咳。
阿姊说,去年张婶子家小宝长热疮,就是用紫心莲敷好的。“
赵文远的手指慢慢松开。
他看见小棠冲他笑,嘴角还沾着今早阿姊塞的芝麻饼渣。
不知怎么的,后巷里那个缩成一团却没掉眼泪的小身影,突然和眼前这个举着紫心莲的少年叠在了一起。
讲座结束时,孙夫子把苏妄言叫到书房。
他翻着桌上的讲座笔记,目光突然顿住——笔记里夹着半页泛黄的纸,字迹斑驳却能认出“御药录·疗伤篇”几个字。
“你这丫头,手段高明得很。”孙夫子笑着摇头,手指轻轻敲了敲那半页纸。
苏妄言也笑,眼尾弯成月牙:“我只是想让小棠安心读书。”她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心里补了半句——也想让某些人,把目光从“毒心罗刹之妹”,移到这半页残卷上。
夜里,阿牛翻墙进医馆时,裤脚还沾着学堂的青苔。
他喘着气:“苏姑娘,我看见赵文远下课后溜进书房,翻了您那本笔记!”
苏妄言正在给白术苗浇水,闻言手顿了顿。
月光透过窗纸,在她脸上投下一片温柔的阴影:“很好。”
更鼓声敲过三更,她坐在案前整理医案。
烛火忽明忽暗,映得最后一页新添的字迹忽隐忽现:“赵文远:今日课上未嘲笑小棠,课后翻书房。”
她合上医案时,窗外传来轻轻的叩窗声。
白三变的声音从瓦上传来:“后巷那几个小崽子,明日该学乖了。”
苏妄言没应声。
她低头看向放在脚边的木盆——小棠的月白衫子泡在水里,前襟的泥渍还没泡开,在清水里晕成一片淡褐的云。
“明日该洗衣了。”她轻声自语,指尖轻轻划过衫子上的泥印——那底下,似乎还藏着半枚模糊的鞋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