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梆子的余音还在青石板路上晃荡,医馆后窗的纸糊窗棂突然被夜风吹得簌簌响。
苏妄言刚把最后一味远志收进药屉,指尖的药杵“当啷”掉在案上——那脚步声不对,不是寻常夜归人拖沓的鞋跟响,倒像是两个人架着个重物,每一步都碾得碎石子咯吱作响。
她抄起烛台的手顿了顿,又慢慢放下。
原主记忆里那些血夜突然涌上来:泼在门上的粪水、砸破窗的烂菜叶、还有某次躲在柴房时,透过木板缝看见的,泛着冷光的刀尖。
可现在不同了,她摸了摸腰间挂着的铜铃铛,那是前日刘婶特意给她编的,说挂着镇邪。
“苏姑娘!
苏姑娘开门!“老张头的粗嗓门撞破夜色,带着几分发颤的急切,”我在后山采药,撞见个受伤的后生,血都要流干了!“
苏妄言猛地推开木门。
月光把老张头的影子拉得老长,他肩头搭着的蓝布单正往下滴血,暗红色的痕迹在青石板上晕开,像朵开败的芍药。
布单下露出半截青灰色裤脚,沾着草屑和泥,脚踝上还系着截褪色的红绳。
“快抬到偏房!”她的声音比自己想象中稳,伸手去扶那男人的背,指尖触到一片滚烫的湿,“老张叔,您先去灶房烧锅热水,再把我前日晒的金疮药拿过来。”
偏房的竹席刚铺好,男人就被轻轻放了上去。
苏妄言扯掉他胸前的碎布,烛火下,一道三寸长的伤口从左胸斜贯到右肋,边缘整齐得像用裁纸刀割的——这不是普通刀伤,是剑。
她的指甲又掐进掌心,原主姐姐“毒心罗刹”最擅用剑的事,整个青棠镇都记得。
“苏姑娘,水烧好了!”老张头提着铜壶撞进来,壶嘴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脸,“这后生不会是...不会是那啥密宝的事儿吧?
前日里正还说...“
“老张叔。”苏妄言突然笑了,眼睛弯成月牙,“您看他这伤,像是从山路上滚下来摔的不?
明儿您跟茶棚王婶说,就说我救了个摔断肋骨的外乡客,可别吓着镇里的小娃娃。“
老张头愣了愣,搓着沾泥的手点头:“哎,哎。
我这就去跟王婶说。“他退到门口又回头,”苏姑娘,你自个儿当心些,这两日镇上来了几个带刀的,眼睛跟狼似的。“
门“吱呀”一声合上,苏妄言的笑立刻收了。
她翻出针囊,银针对着烛火晃了晃,手却在抖。
原主被追杀时,也是这样的伤口吗?
她想起阿牛说的李三槐和青布衫刀客,想起前日陈婶往她门前撒的“驱邪粉”——那哪是驱邪,分明是怕她这“毒心罗刹”的妹妹带霉运。
后半夜的梆子刚敲过两下,医馆外就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苏妄言正给伤员换第二道药,听见动静,手底下的动作一顿。
她摸黑把染血的布单塞进床底,又扯过件旧棉袄盖在伤员身上,这才转身去开大门。
月光下站着五个黑衣人,最前面的那个提着盏白纸灯笼,灯笼上的血手印还没干。
他怀里抱着张画像,画中人脸型轮廓跟床上的伤员有七分像。
“小娘子,可曾见过这人?”黑衣人把画像往她面前一伸,刀鞘在青石板上磕出冷响。
苏妄言的膝盖先软了。
她踉跄着扶住门框,怀里的苏小棠被惊醒,哇地哭出声。
这是她特意从里屋抱出来的,小棠才五岁,圆滚滚的脸蛋上还沾着睡前吃的芝麻糖。
“大爷们行行好...”她的声音带着哭腔,眼泪啪嗒啪嗒掉在小棠的粗布围嘴上,“我男人去年得瘟疫走了,就剩我跟小棠娘俩守着医馆...您说的人,我、我真没见过...”
为首的黑衣人皱了皱眉,刀尖挑起她的下巴:“听说这医馆是‘毒心罗刹’的妹妹开的,倒生得副软心肠。”
苏妄言的喉结动了动,眼泪流得更急了:“我阿姊的事...我十二岁就被卖到外乡,跟她早没干系了。
大爷要是不信,您看——“她扯起衣袖,露出胳膊上暗红的烙印,”这是李记绣坊的卖身契,我在绣坊做了五年绣娘才攒钱开的医馆...“
黑衣人盯着那烙印看了片刻,突然嗤笑一声:“算你倒霉。”他甩了甩刀,带着人往镇西去了。
脚步声渐远时,苏妄言才发现自己后背全湿了,小棠在她怀里抽抽搭搭:“阿姊,疼。”
她低头,这才发现自己刚才抱小棠抱得太紧,指甲在他胳膊上掐出了红印。“阿姊错了。”她亲了亲小棠的额头,把他放进摇篮,又转身冲进偏房。
伤员的眼皮在动。
苏妄言摸了摸他的脉,跳得像擂鼓。
她倒了碗安神汤,扶着他的头喂下去,药汁顺着他嘴角流到颈间,在锁骨处积成个小水洼。
“醒了?”她轻声问。
伤员的睫毛颤了颤,睁开眼时,瞳孔里映着跳动的烛火:“多谢姑娘救命。”他的声音哑得像砂纸,“在下白三变,替人押镖的。”
苏妄言把药碗放在案上,手指轻轻划过他伤口边缘:“白镖师这伤,是被人用剑挑的。
青棠镇可没几个使剑的高手。“
白三变突然笑了,露出颗虎牙:“姑娘这是在审犯人?”他咳了两声,血沫子溅在床单上,“实不相瞒,我前日押的镖里有幅地图,说是前朝密宝的...结果半道上杀出三波人,我护不住,就跑了。”
苏妄言的手指在他腕间一按,他疼得倒抽冷气。“我可以帮你疗伤。”她歪着头笑,像春日里刚开的海棠,“但你得帮我守医馆。
镇上来了些不怀好意的人,我一个妇道人家,总得多双眼睛。“
白三变盯着她的眼睛看了会儿,突然咧嘴:“成。
我白三变最见不得姑娘家受委屈。“
接下来的七日,白三变的伤好得很快。
苏妄言每日给他换三次药,他就靠在廊下晒太阳,逗小棠玩。
有回小棠把他的刀鞘当竹马骑,他也不恼,蹲在地上学马叫,逗得满院子的麻雀都扑棱棱飞起来。
第七夜,月亮刚爬上东墙。
苏妄言在灯下记诊疗簿,听见瓦当上有动静。
她推开窗,看见白三变坐在屋顶,怀里抱着酒坛,月光把他的影子投在窗纸上,像只大猫。
“苏姑娘。”他的声音带着酒气,“你说这密宝的事儿,能躲过去么?”
苏妄言合上诊疗簿,墨迹未干的“刘婶:气血两虚,当归三钱”被压在纸下。
她望着白三变的影子,轻声道:“躲不过就不躲。
我守着这医馆,守着小棠,守着镇里的老老少少,总比躲在哪个破山洞里强。“
白三变没说话,只把酒坛往嘴里送了送。
风掠过瓦檐,带来阵槐花香,混着他身上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第二日清晨,苏妄言送小棠去学堂。
往常小棠都会蹦蹦跳跳跑在前面,今天却攥着她的衣角,脑袋耷拉着,像棵被霜打了的小白菜。
“小棠怎么了?”她蹲下来,帮他理了理歪掉的小褂子。
小棠咬着嘴唇,半天憋出句:“阿毛说...说我阿姊是毒心罗刹的妹妹,不让我跟他玩。”
苏妄言的手顿了顿,又轻轻摸了摸他的头:“那小棠告诉阿姊,你信不信阿姊是坏人?”
小棠用力摇头,眼睛亮得像星星:“阿姊给我做糖蒸酥酪,给王奶奶治腿疼,阿姊是好人!”
苏妄言笑了,把他抱起来转了个圈:“那小棠明天带块桂花糕给阿毛,好不好?”
小棠歪着脑袋想了想,重重点头:“好!我要分他最大的那块!”
可接下来的三天,小棠放学回家时,衣角总是皱巴巴的,脸上也没了笑模样。
苏妄言给他擦脸时,发现他后颈有块青,像被什么抓的。
“小棠?”她轻声问。
小棠抱着她的腰,把脸埋在她围裙上:“阿姊,我...我不想上学了。”
苏妄言的手指轻轻抚过他后颈的淤青,眼神慢慢沉下来。
她抬头望向窗外,白三变正蹲在院角逗鸡,听见动静抬头笑了笑,冲她比了个“没问题”的手势。
她低头,在小棠发顶亲了亲:“好,阿姊明天陪你上学。”
夜风吹起窗纱,桌上的诊疗簿被翻得哗哗响,最后一页歪歪扭扭写着:“苏小棠:开心,每日笑三次。”墨迹晕开了一片,像朵快凋谢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