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云河的水声在夜色里愈发沉浊,像头困在峡谷里的巨兽,呼哧着白汽。寒风卷着碎雪打在脸上,林默抬手抹了把脸,指腹蹭过冻得发僵的皮肤,低声道:“再往前走二十步,该到歪脖子柳了。”
五人缩着肩往河边挪,脚下的冻土硬得像铁,每一步都能听见鞋底蹭过碎石的脆响。赵毅搓着冻红的耳朵,往桥的方向瞥了眼——桥头的灯笼悬在竹竿上,橘色的光晕里浮着雪粒,几个黑影背着手站在桥板边,手里的长刀偶尔反光,像冰棱子似的扎眼。
“影阁的哨卡倒挺尽责,这鬼天气还守着。”他压低声音骂了句,话音刚落,苏沐雪轻轻拽了拽他的胳膊:“别出声,风会把话送过去。”
赵毅赶紧闭了嘴,往前快走两步跟上林默。前头的柳树果然歪得厉害,主干斜斜往河面探,枝桠上积着薄雪,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林默蹲在柳树下,扒开半人高的枯草往河面看——河水黑沉沉的,浪头撞在岸边的石头上,溅起的水花落在枯草上,转眼就结了层薄冰。
“少年说的暗礁在下游三里,从这里往下走,得绕开浅滩的哨卡。”周玄清拢着棉袍站在他身后,睫毛上沾了雪,说话时白汽从唇间冒出来,“浅滩的水浅,影阁的人说不定在水里埋了铁刺,得贴着河岸走。”
林清点了点头,从背上解下剑鞘,往腰间一缠:“我先去探路,你们在柳树后等着。”他刚要起身,林清婉突然按住他的手腕——她腕间的灵树金藤正微微发亮,细须颤巍巍地往河面探,像是在感知什么。
“等等。”林清婉的声音很轻,“水里有东西,不是活物,是……金属的气息。”
灵树对灵力波动敏感,更对淬过毒或刻过符文的金属格外警觉。林默顿住动作,顺着金藤指的方向看过去,河面黑得像墨,哪能看见什么?他从靴筒里摸出枚铜钱,屈指一弹,铜钱“咚”地掉进水里,溅起的水花刚落下,就见水面突然泛起圈涟漪,像是有东西在水下动了动。
“是暗哨。”周玄清眯起眼,“影阁的‘沉水桩’,底下拴着人,手里拿的是带倒钩的网——刚才那铜钱若再偏些,怕是要惊动他们。”
赵毅倒吸口凉气:“连水下都设了哨?这是把断云河当成铜墙铁壁了?”
“落星谷的缚灵卫逃了,他们定是怕有人往寒渊去报信。”苏沐雪往远处看了眼,浅滩那边隐约有火光,像是有人在烤火,“寒渊里藏着影阁的秘密,他们绝不会让外人靠近。”
林默重新蹲下,手指在冻土上画了个简易的河道图:“沉水桩应该只在浅滩附近有,下游水流急,他们站不稳。我们从柳树往南绕,走峭壁底下的碎石滩,那里水深,沉水桩立不住。”他抬头看了看天,铅灰色的云压得很低,“雪没下大,月色偶尔能透出来,得抓紧时间,等雪下密了,脚印就藏不住了。”
众人没再说话,跟着林默往南走。峭壁底下的碎石硌得脚生疼,赵毅走得急,脚踝崴了下,疼得他龇牙咧嘴,却硬是没敢哼出声。林清婉走在中间,灵树的金藤始终探在身前,像根活的探路杖——有两次金藤突然绷紧,她赶紧抬手示意停下,往前一看,果然有半露在水面的铁桩,桩上还缠着锈迹斑斑的网。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林默突然停步,指着前头:“看那棵柳,歪得更厉害,该是这里了。”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那棵柳的主干几乎贴了水面,树根处积着堆碎冰。林清婉蹲下身,摸了摸岸边的石头,石头凉得刺骨,表面却很光滑——像是常有人从这里下水。
“少年说枯水时能踩着暗礁走,现在是初雪,水应该没涨多少。”周玄清扒开柳枝往河面看,“只是夜里看不清暗礁的位置,踩空了就麻烦了。”
“我来试试。”林清婉解下腰间的药囊,从里面摸出个小小的瓷瓶,倒出三粒浅绿色的药丸,“这是‘浮水丹’,含在嘴里能让人在水里轻些,就算掉下去也能多撑会儿。”她把药丸分给众人,自己先含了粒,又从腕间扯下根金藤——灵树的藤条能随她心意变长,她捏着藤尖往水里探,“灵树能感知水下的东西,暗礁是实心的,藤条碰着会有反馈。”
金藤探进水里,像条灵活的小鱼,在水面下轻轻搅动。过了片刻,林清婉眼睛亮了:“左前方三步,有块大的,够站两个人。再往前五步,还有块……像是串珠似的,一路排到对岸。”
林默点头:“好,我先带清婉过去,你们跟上。赵毅,你断后,注意看身后有没有动静。”
赵毅应了声,握紧了腰间的刀,往峭壁那边看——刚才一路走来,总觉得背后有人盯着,可回头又什么都没有,许是太紧张了。
林默先下水,河水刚没过小腿,他就倒吸口凉气——那水凉得像冰碴子,顺着裤腿往上爬,瞬间就冻得骨头疼。他咬着牙往前挪,跟着林清婉手里的金藤走,果然脚下碰到块硬东西,他用脚踩了踩,够宽够稳,才回头喊:“过来,这边能站。”
林清婉跟着下水,她穿的袄子薄,河水一浸瞬间就沉了,冷得她打了个哆嗦。林默伸手扶了她一把,低声道:“忍忍,过了河就好了。”
两人踩着暗礁往前挪,每一步都得小心翼翼——暗礁上结着薄冰,滑得厉害,有次林清婉脚下一滑,多亏林默及时拽住她,才没掉进水里。周玄清和苏沐雪跟在后面,周玄清年纪大些,冻得嘴唇发白,却始终没掉队,苏沐雪走得稳,还时不时回头提醒赵毅:“脚下慢点,那块礁小,只能踩半个脚。”
赵毅走在最后,他个子高,腿长,踩暗礁倒比旁人稳些,只是后背总发毛。他忍不住又回头看,这一看,心猛地跳了下——峭壁那边的阴影里,好像有个黑影动了动,一闪就没了。
“喂,你们看……”他刚要喊,林默突然回头瞪了他一眼:“别说话!”
赵毅把话咽了回去,可眼睛还盯着峭壁那边。过了会儿,又有个黑影从阴影里探出来,这次看得清楚些,是个穿灰袄的人,手里好像还拿着什么,正往河边看。
是影阁的眼线?还是……
他正琢磨着,突然听见“咚”的一声,像是有东西掉进水里。他赶紧往前看,只见苏沐雪脚下一滑,半个身子掉进了水里,周玄清正伸手拉她。
“小心!”赵毅下意识喊了句,刚喊完就后悔了——这一声在夜里太清楚,肯定会惊动桥头的哨卡。
果然,桥头那边的灯笼突然晃了晃,有人喊:“什么声音?下游那边!”
林默脸色一变:“快!加快速度!”他拽着林清婉往前冲,林清婉也急了,手里的金藤催得更长,飞快地探着前面的暗礁,“前面两步!大暗礁!”
苏沐雪被周玄清拉上暗礁,半边身子都湿了,冻得浑身发抖,却咬着牙往前挪。赵毅也顾不上看峭壁那边的黑影了,赶紧跟上,脚下的暗礁滑得厉害,他差点也掉下去,多亏抓住了苏沐雪的胳膊。
桥头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还有人举着灯笼往这边照,橘色的光晃得人眼晕。林默回头看了眼,对岸就在眼前,只剩最后三块暗礁了。
“我先过去!”林默咬着牙往前冲,最后一步踩在岸边的碎石上,他回身就去拉林清婉。林清婉刚要伸手,突然听见“嗖”的一声——是箭!
她下意识往旁边躲,箭擦着她的耳边飞过,钉在了后面的暗礁上,箭尾还在颤。周玄清脸色一白:“他们有弓箭手!快!”
又有几支箭射过来,落在水里溅起水花。赵毅急了,从腰间解下块石头,朝着灯笼的方向就扔了过去:“去你的!”石头没砸到人,却把灯笼砸灭了,桥头顿时乱了阵脚。
“快走!”林默一把拽过林清婉,把她拉到岸上,又回头去拉周玄清。苏沐雪也跟着爬上岸,刚站稳,就见赵毅脚下一滑,整个人掉进了水里!
“赵毅!”苏沐雪喊了声,伸手去抓,却没抓住。赵毅在水里扑腾了两下,嘴里骂着脏话,正想往暗礁上爬,突然看见水里有个黑影朝他游过来——是影阁的沉水卫!手里还拿着网!
“妈的!”赵毅骂了句,伸手去摸腰间的刀,可刀早被水浸得沉了,根本拔不出来。沉水卫的网朝他当头罩下来,他只能往旁边躲,却忘了水里的暗礁,后腰撞在礁石上,疼得他眼前发黑。
就在这时,一道金光亮了起来——林清婉腕间的灵树突然暴涨,金藤像条巨蟒似的冲进水里,一下子缠住了沉水卫的脖子,又一用力,把他拽得撞在暗礁上,沉水卫闷哼一声,手里的网掉了。
“快上来!”林清婉喊道,金藤又伸过去,缠住了赵毅的胳膊,把他往岸边拉。赵毅咬着牙抓住金藤,借着劲往岸上爬,刚爬到一半,又听见“嗖”的一声,这次的箭是冲林清婉来的!
林默眼疾手快,一把将林清婉拉到身后,自己往前一步,玄道正宗剑“噌”地出鞘,剑气劈出去,正好把箭拦断。箭杆掉进水里,他回头喊:“别管了,走!”
赵毅终于爬上岸,浑身湿淋淋的,冻得嘴唇发紫,却还不忘骂:“影阁的孙子!有种别放冷箭!”
林默没理他,拽着众人往对岸的树林里跑。身后的喊叫声越来越近,还有人举着灯笼追过来,灯笼的光在树林里晃来晃去,像鬼火似的。
跑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首到听不见身后的声音了,林默才停下,靠在棵松树上喘气。众人也跟着停下,个个都冻得说不出话——赵毅和苏沐雪湿了半边身子,棉袍冻得硬邦邦的,周玄清咳得厉害,林清婉的脸白得像纸,只有腕间的灵树金藤还亮着,轻轻蹭着她的手腕。
“先找个地方烤烤火。”林默喘着气说,往西周看了看——这是片松树林,地上落着厚厚的松针,倒是能烧火。
赵毅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摸出火折子,打了好几下才点着,凑到松针上。松针干燥,一下子就燃了起来,橘红色的火苗舔着空气,终于有了点暖意。众人围着火堆坐下,赵毅把湿棉袍脱下来,搭在旁边的树枝上,搓着胳膊骂:“刚才差点就交代在河里了,那沉水卫真他妈阴。”
苏沐雪也把湿了的袖子凑近火堆烤,低声道:“多亏清婉的灵树,不然……”她没说下去,看林清婉的眼神里带着感激。
林清婉摇了摇头,往火堆里添了根松枝:“是那沉水卫太急了,若他慢慢游过来,我未必能察觉。”她顿了顿,看向林默,“刚才射箭的人准头很准,若不是你拦着,我怕是躲不过。”
林默收了剑,剑鞘上的水珠正往下掉:“影阁里有不少好手,刚才桥头的应该只是普通哨卡,若来个厉害的,我们更麻烦。”他往赵毅那边看了眼,“你刚才在水里,没受伤吧?”
赵毅咧嘴笑了笑,刚想说没事,后腰一疼,疼得他龇牙咧嘴:“妈的,撞在礁石上那下不轻,估计青了。”
周玄清从怀里摸出个小瓷瓶,扔给赵毅:“抹点药膏,活血化瘀的。”他咳了两声,往火堆里添了把松针,“过了断云河,就离碎雪岭近了。寒渊在碎雪岭深处,据说那里常年积雪,比这里还冷,我们得找个地方补给些衣物。”
“这荒郊野岭的,哪有地方补给?”赵毅抹着药膏,疼得抽了口冷气。
“往前走走或许有村落。”苏沐雪轻声道,“刚才过断云河时,我好像看见对岸有烟,说不定有人家。”
林默点头:“先烤干衣服,歇半个时辰就走。夜里冷,得找个避风的地方过夜。”
众人没再说话,围着火堆取暖。松针燃烧的噼啪声里,偶尔能听见远处断云河的水声,还有风刮过松枝的呜咽声。林清婉往火堆里添了根松枝,目光落在腕间的灵树——刚才在水里,金藤缠住沉水卫时,她好像听见灵树发出了很轻的嗡鸣,像是在生气,又像是在警惕。
她正想着,突然听见赵毅“咦”了一声:“你们看,那是什么?”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只见火堆旁的雪地里,有串小小的脚印,像是某种小动物的,可脚印很新,一首延伸到树林深处。
“是狐狸吗?”苏沐雪轻声道。
周玄清却皱起了眉:“不像,这脚印太规整了,倒像是……人走出来的,只是很小。”
林默站起身,往脚印那边走了两步,蹲下身看——脚印确实很小,像是孩童的,可这荒郊野岭的,哪来的孩童?
他心里突然咯噔一下,想起了落雪集那个送木牌的少年——少年说要找地方躲起来,不会是跟到这里来了吧?
“这脚印是往北边去的。”林默站起身,往树林深处看,北边的树林更密,黑漆漆的看不清什么,“我去看看,你们在这等着,别乱跑。”
林清婉也站起身:“我跟你一起去,灵树能感知动静。”
林默点头,两人顺着脚印往树林深处走。脚印在雪地里很明显,一路往前,偶尔会在某棵树下停顿,像是在等什么人。
走了约莫百十来步,林清婉突然停步,腕间的金藤绷紧了:“前面有人。”
林默放慢脚步,往前挪了两步,拨开眼前的树枝——只见前面的空地上,有个小小的身影正蹲在雪地里,手里拿着块干姜,正往嘴里塞。
是那个少年!
他怎么会在这里?
少年似乎察觉到了动静,猛地回头,看见林默和林清婉,吓了一跳,手里的干姜掉在了雪地里。他赶紧站起来,往后退了两步,小声道:“我……我没跟着你们,我只是……”
林清婉走过去,捡起雪地里的干姜,干姜上沾了雪,冻得硬邦邦的。她看向少年,少年的灰袄上沾了不少泥,裤腿湿了半截,冻得瑟瑟发抖,眼睛却亮得很,正紧张地看着他们。
“你怎么会在这里?”林清婉轻声问,声音放得很柔。
少年低下头,踢了踢脚下的雪:“我爹说,若你们过了河,可能会去寒渊。寒渊那边有影阁的大哨卡,我知道条近路,能绕过去。”他顿了顿,抬起头,眼睛里带着恳求,“我想跟你们一起去,我想救我爹——影阁的人把他关在碎雪岭的哨卡里,我知道在哪。”
林默皱起了眉:“碎雪岭危险得很,你一个孩子,跟着我们只会添麻烦。”
“我不添麻烦!”少年急了,声音提高了些,“我从小在碎雪岭长大,哪条路有狼,哪条路有陷阱,我都知道!我还能找到吃的,我不会拖累你们的!”他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兽夹,“你看,我会打猎,我能自己养活自己!”
林清婉看着少年冻得发红的脸颊,还有手里那个磨得发亮的兽夹,心里软了——这孩子跟老石一样,看着瘦小,却有股韧劲。她看向林默,轻轻摇了摇头。
林默叹了口气,看向少年:“寒渊比断云河危险十倍,影阁在那里的人更多,你若跟着我们,可能会死。”
少年咬了咬嘴唇,眼睛里有泪光,却没掉下来:“我不怕死。我爹被他们抓走了,我若不去救他,他肯定会死。你们是好人,带我一起去吧,求你们了。”
火堆旁的赵毅和苏沐雪也走了过来,赵毅听了少年的话,拍了拍他的肩膀:“行啊小子,有种!带着你也行,不过你得听我们的,不许乱跑。”
周玄清也点了点头:“他熟悉碎雪岭,有他带路确实能省些事。只是得看好他,别让他闯祸。”
林默看了看众人,又看了看少年期盼的眼神,终于点了点头:“好吧,你跟我们走。但你得答应我,不管遇到什么事,都得听我们的,不能自己做主。”
少年眼睛一亮,用力点头:“我答应!我什么都听你们的!”
林清婉把手里的干姜递给他:“先吃点,暖暖身子。我们歇会儿就走,争取在天亮前找到个避风的山洞。”
少年接过干姜,咬了一大口,干姜的辛辣味瞬间冲上来,他咳了两声,却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
火堆旁,赵毅正给少年烤着刚摸来的野兔腿,兔肉的香味混着松针的烟火气飘在空气里。少年吃得狼吞虎咽,嘴角沾了油,也顾不上擦。
林清婉看着他,心里轻轻叹了口气——这孩子本该在落雪集跟着老石守桥,却因为一块木牌,卷进了这场风波里。她摸了摸腕间的灵树,金藤轻轻蹭着她的手腕,像是在说,或许这就是命。
远处的碎雪岭在夜色里像头沉默的巨兽,寒渊的方向传来隐约的风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林默往那边看了眼,握紧了手里的剑——过了断云河,真正的危险,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