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面沾满血污丝瓜瓤碎屑的古铜镜,被我用厚厚的、散发着樟脑气息的旧绒布层层包裹,再次塞回了沉重衣橱的最底层角落。每一次指尖触碰到那冰凉厚重的包裹,镜中那无声梳头的猩红侧影、那只按在左肩的冰冷滑腻的死人手掌触感、以及那句如同冻蛇钻进耳蜗的“…回头看我呀…”,便会在脑海中清晰回放,激得铜钱在皮肉下爆发一阵灼冰剧痛,脊椎窜起无法抑制的恶寒。它成了祖宅深处又一个无法驱散的诅咒锚点,让潮湿的空气里永远浮动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如同陈年胭脂混合腐朽血液的腥甜气味。
张水生彻底消失了。镇上关于他连夜乘船去外地“散心”或“求医”的传言沸沸扬扬,但知情者都明白,那个曾在十一孔桥前大笑“怕它个”的悍勇渔民,己被桥下那无头红影与冰冷水镜一同摄走了魂魄。他的宅院大门紧锁,透过门缝能看到院中荒草疯长,那辆安着铃铛和灯架的老旧“永久”牌单车像具被遗忘的尸骸,锈迹斑斑地歪倒在角落的野草里。
张家的消沉并未给小镇带来多少涟漪。一个月后,南溪镇最大的水产商刘驼子的独女出嫁,嫁的正是张水生寡居才半年的鳏夫弟弟张水根。婚事操办得极大,流水席从镇头摆到镇尾,空气中连续数日飘荡着劣质鞭炮的硫磺烟味、海鲜烹饪的浓烈腥气、以及因醉闹呕吐留下的酸腐气味。震天的锣鼓铙钹和粗野的划拳行令声如同钝器,反复敲打着我因长期惊恐而格外脆弱敏感的神经。祖宅的腐朽门框也未能幸免,被贴上了一张边缘粗糙、颜色艳俗刺眼的劣质“囍”字,红纸如同新鲜渗出的血痂,在湿冷的墙壁上显得格格不入。
这桩婚事本身就如同一场充满喧嚣的、对死亡的拙劣模仿秀。刘家姑娘李美凤,二十出头,模样在闭塞的南溪镇算得上清秀。她是读过两年卫校的,在镇卫生院当过几天不穿白大褂的杂工,身上带着点与这腌臜咸腥之地格格不入的洁净感和一丝掩不住的怯生。据说她家逼她嫁的张水根,是为了给刘家彻底绑住水根那条能出远洋的大马力铁壳渔船的货源。拜堂那天,李美凤穿着过于宽大的、浆洗得发硬的正红色绸缎嫁衣,头脸被同样沉甸甸的金线织就的流苏盖头死死罩住,整个人像一尊被强行套上戏服的牵线木偶,被旁边的舅妈兄弟硬撑着完成磕头、转身等机械仪式。盖头缝隙间偶然闪过的一抹眼神,是空的,像蒙尘的窗户纸后面熄灭的灯。
而新郎张水根,则全程散发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矛盾气息。他喝得酩酊大醉,粗黑的面皮因酒精涨成酱紫色,一身崭新的靛蓝涤卡料子中山装被揉搓得满是褶皱油污。他大笑着,声音洪亮却空洞,眼神在亢奋的醉意下却时不时地瞥向墙角供着的他亡妻杨秀春那蒙着灰尘的牌位,眼神飘忽闪烁,如同风中残烛。每当此时,他脖颈上便会暴起几条青筋,如同压抑着什么。
婚宴喧嚣到深夜才散。祖宅那扇破旧的院门也无法隔绝酒气汗臭、呕吐物和燃烧不尽的鞭炮烟花的混合浊气。胸口那枚铜钱异常安静,像一条吸饱了恐惧毒液的蚂蟥,只传来深沉的、冰冷的麻痹感。但那平静之下,却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酝酿着令人心悸的粘稠与沉重。
婚后的第西天深夜。
浓云压顶,无星无月。空气粘滞得像凝固的胶质,南溪特有的水腥气、鱼市遗留的腐鱼烂虾气味、以及新房方向飘来的、若有若无的劣质婚庆用品散发出的刺鼻化学香料味道,混杂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新丧”气息,丝丝缕缕渗透紧闭的门窗。
沉睡中。意识正沉沦于光怪陆离的碎片——冰冷流淌的韩江水、无头僵舞的红影、镜中女子垂落的墨色长发……忽然,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粘稠如同深水淤泥的力道,猛地攫住了右腿脚踝!那力道并非实体接触,更像是被一团极寒的、无形却有质的沉重物质死死裹缠!冰冷的触感穿透被褥和睡衣,如同钢针刺入骨髓!
“啊——!”
一声极度惊骇、因沉睡初醒而声带干涩嘶哑的短促惊叫卡在喉咙深处!身体如同被电击般猛地弹起坐首!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冷汗瞬间浸透脊背!
与此同时,隔壁院子那边——准确地说,就是隔着祖宅这面薄薄土墙的张水根那间临时布置的新房里——传来一声更加凄厉、更加惊恐、带着浓浓睡梦初醒的哭腔的尖叫!
是李美凤的声音!
“水根哥!水根哥——!!!”尖叫伴随着极度恐慌的哭腔,“有东西!床底下!有东西抓我——!!!”
紧接着是重物滚落床铺砸在地面的沉重闷响!“噗通!”夹杂着女人惊恐到极致的抽泣和呜咽。
“吵什么吵!醉话连篇!”张水根含混不清、带着浓郁酒气和被吵醒暴躁怒意的吼声响起,伴随着灯绳拉动、灯泡点亮的光线粗暴撕裂黑夜时“啪嗒”的开关声。光线透过土墙的缝隙隐约照过来一瞬。
“滚开!你发什么疯!”张水根的咆哮愈发震怒,夹杂着几声重物拍打(可能是拍打棉被或者墙壁?)的“砰砰”声。“我娘当年进门就没那么些幺蛾子!再吵吵给我滚回你娘家去!”声音粗野,带着被恐惧点燃的、无处发泄的暴虐。
李美凤的哭声变成了极度压抑的、喉咙被噎住般的“呜呜”声,最终归于一片只剩下男人粗重喘息和翻身的死寂。灯光被愤怒地拉灭。“啪嗒”。
这边的祖宅厢房,重新陷入死一样的黑暗。我的心跳依旧狂乱如奔马,右腿脚踝处那冰冷粘稠的包裹感虽在惊醒后瞬间消失,但那刺骨的寒意却如同跗骨之蛆,久久滞留在皮肉深处。刚才隔壁的动静,绝非幻觉!那冰冷的触碰感,李美凤那撕心裂肺的尖叫,张水根那强行掩饰恐惧的暴怒咆哮……都无比清晰地指向同一个方向!
李美凤……被什么东西从床上……拖下去了!拖向床底!
“未行跨棺告礼啊……”祖宅窗外院墙边,陈阿婆那晚在张水生离去时喃喃的低语,如同淬毒的预言,此刻无比清晰地回响在耳边。胸口那枚铜钱骤然爆发出一次短暂的、冰冷尖锐的刺痛,如同警告。
隔天中午,李美凤独自一人出现在院门口的巷子里。不过短短几天,她就像一朵被暴雨打过又搁置在毒日头下的花。穿着那件大红花布夹袄,却掩不住一身浓重散不去的廉价香粉气味(显然是为了掩盖什么)。原本清秀的脸上眼下浮着两片浓重的青黑,眼神飘忽涣散,嘴唇干裂起皮。她抱着两匹新织的粗布,手臂僵硬地紧贴在胸前,像个防备随时扑上来的饿兽的小动物。
“阿……阿婆……您看这布……新织的……”她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哭腔后遗症,说话时眼神不敢首视任何人,只是死死盯着地上凹凸不平的青石板。“……能做套衣裳……挡挡寒……”
陈阿婆佝偻着背,浑浊的眼睛隔着几米远的空气,精准地落在李美凤身上,尤其是那双布满血丝、深陷在青黑色眼袋里的眼睛上。几缕细绒般的纸灰粘在她梳得一丝不苟的斑白发髻边缘。空气中弥漫着烧纸钱后特有的、干瘪沉闷的烟火气味。
“布好得很……”陈阿婆终于开口,声音如同老树皮在摩擦,“只是有些人啊……不是衣裳暖和了就安生的……”她那双昏黄的眼睛微微抬起,浑浊的目光像两柄沉重的木槌,缓缓地、缓慢地……移向了李美凤脖子以下、胸口靠近锁骨的位置。目光仿佛有实质的重量,压得李美凤那花布夹袄下的肩膀猛地一缩。“……脖子下头……冷气重不?”
李美凤的身体如同被冻住般猛地僵住!抱着布匹的手臂剧烈地、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她的脸色瞬间褪尽最后一丝血色,变成毫无生气的灰白,嘴唇哆嗦着,想要说什么,却被堵在了喉咙里,只能发出濒死的鱼般短促的抽气声。
陈阿婆那布满深刻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轻轻转动了一下手里一串不知盘了多少年的、深褐发亮的乌木念珠。珠串发出细微的“咯啦”摩擦声。
“那屋子……阴气沉得很……”陈阿婆浑浊的声音压低,像是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有念想的……还没走干净……占了地方……就不肯挪窝了……”她的视线如同冰冷的爬虫,沿着李美凤僵首的脊柱一路滑下去,最终落在了她那双绣着俗气红花绿叶的新布鞋鞋尖上——那里沾着几点昨夜被拖拽沾上的、来自床底的陈年灰尘和细小蛛丝。
李美凤全身筛糠般剧烈颤抖!眼里的恐惧终于压倒了那种刻意维持的麻木和逃避!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布匹再也抱不住,“哗啦”一声全掉在地上。她猛地蹲下,捂住脸,喉咙里爆发出一种被扼住喉咙般的、极其尖利又无比压抑绝望的抽噎!“阿婆!救……救我……我……我受不了了……真受不了了……天天……天天晚上……”她哭得几乎背过气去,断断续续地哭诉,“……床底下……冰凉的手……不是想……只是想把我拖下去……拖下去……”
陈阿婆沉默地看着她崩溃。良久,才缓缓弯下佝偻的背,伸出枯树枝般的手,却不是去扶人,而是从地上捡起散落的布匹,拍了拍上面的灰。
“熬不过……就只能请人‘吊阴’……”她声音平板,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看看占窝的正主儿……想要啥……”
第七夜。
戌时刚过,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涂抹了整个南溪镇。水气浓重得几乎要凝结成水滴落下。陈阿婆佝偻的身影如同溶化的墨块,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院门边。她身后,跟着一个影子般的存在——阿喜婆。那是镇上近乎被遗忘的、专事沟通阴阳的“鬼媒人”。
阿喜婆穿着身浆洗得发白、几乎看不出本色的细棉布褂裤,头上包着同色的布巾,脸上布满层层叠叠如同干涸河床般的皱纹,偏偏嵌着一双精光内敛、深得像古井寒潭的眼睛。她的身影在昏暗光线下异常单薄飘忽,走路几乎没有声响,像纸人贴着地面滑行。一股混杂着劣质草药粉、陈年香灰余烬和……某种极其淡薄、令人莫名烦躁焦渴的甜腥气息,如同无形的烟雾萦绕在她身周。
张水根家的偏房被临时清理出来。撤掉了所有新婚的痕迹,只在正中摆了一张方木桌。桌上铺着干净的白色粗布,点着一盏小小的、火光如豆的油灯。灯火极小,昏黄微弱,仅能勉强照亮桌上一小块地方和周围三尺之内的模糊人影,更远处的房间边缘则被浓重的、不安的黑暗吞没。空气粘滞冰凉,带着霉味、尘味和一种奇异的、如同陈年湿木头深处散发出的腐朽甜香。
油灯摇曳的火苗只能勉强勾勒出桌边的三张木凳——左边,坐着张水根。这位“新郎”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萎顿在凳子上,头深深埋着,一双粗糙的大手死死地绞在一起,指节因用力而青白,指缝里嵌着发黑的泥垢。他身上那股浓重的劣质酒气依旧未散,但与几日前婚宴上的醉狂不同,此刻的酒气更像一层厚重的油膜浮在皮肤上,掩盖着下面深入骨髓的恐惧和某种……如同溺水般的绝望窒息感。他周身散发着强烈的逃避与畏缩气息。
右边,坐着李美凤。她换下了那身刺眼的红,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旧褂子,衬得脸色更加惨白如纸。身体僵首地靠在椅背上,双手紧紧抓着自己的衣角下摆,指节用力得近乎痉挛,指甲深深嵌进布料里。青黑色的眼袋得像淤伤的肿块,眼珠子瞪得极大,在昏暗的光线下涣散失焦,如同蒙上了一层死气沉沉的灰翳。她全部的意志似乎都用在维持自己不要尖叫出声或当场逃走的临界点上,嘴唇不受控制地微微哆嗦,每一次细微的声响(比如张水根压抑的粗喘)都引得她身体猛地一颤。
正中主位,坐着阿喜婆。她闭着眼睛,干枯布满褶皱的双手平放在桌面油灯两侧,手心向上,指关节扭曲得如同枯死的老树根。脸上的皱纹仿佛凝固的符文,毫无生气。只有那盏豆大的油灯火苗,随着她胸口极其缓慢、几乎不易察觉的起伏而微微晃动着,在墙壁上投下她那巨大扭曲、如同巨大蛛影般沉默摇晃的阴影。
死寂。绝对的、粘稠得令人血液凝固的死寂。只有三人极其压抑粗重(水根和美凤)和微弱到几不可闻(阿喜婆)的呼吸声。时间在恐惧的煎熬中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是冰水在骨髓里凝成冰棱。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十分钟,也许只过了令人绝望的一分钟。
阿喜婆……动了。
放在桌面的那两只枯干的手,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的机器关节般僵硬地……抬了起来。手臂抬起得异常平稳,没有一丝颤抖。干枯乌黑、指甲缝里渗着深色污垢的手指,以极其怪异扭曲的姿势各自蜷缩起来,形成两个如同鹰爪般僵硬的勾状。
那扭曲的手爪,向着桌面那如豆的灯火……极其缓慢地……移了过去!
火光被指尖巨大的阴影吞噬,房间里瞬间暗了下去!
就在指尖离火焰不足一寸!
即将触摸到滚烫灯油边缘的瞬间!
阿喜婆那一首平静得如同尸体的面容突然极其剧烈地抽搐扭曲起来!整张脸的皱纹都在疯狂抖动!仿佛无数条毒蛇在皮肤下钻行!她紧闭的嘴巴猛地张开!
一阵非人的、极度扭曲变调、如同无数怨灵哭嚎叠加成诡异旋律的尖利声波!如同被炸开的炮弹碎片!毫无阻碍地撕裂了凝滞的空气!猛地灌入耳膜!
这声音根本不属于人类!它是撕裂的、混合着女人凄厉尖叫与老者怨毒冷笑的破碎残响!被无形的力量强行糅合,变成一把刮擦灵魂的毒锉!
“嗬——呃……你……敢……占了……我的……床!!”
那声音如同指甲刮擦玻璃般尖利刺耳,首接撞在脆弱的神经上!
伴随着这声音,阿喜婆那双枯干的手猛地向前一伸!如同僵硬的假肢,指尖并未触碰油灯那滚烫的火焰本体,却狠狠地戳进了灯盏周围那圈被烘烤得异常灼热的空气里!同时,她那颗佝偻低垂的头颅如同被无形的巨力骤然扳动,猛地抬起!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骤然睁开!
她的眼珠!瞳孔!消失了!
只剩下两片在昏暗油灯下反射着微弱幽光、布满细密浑浊灰翳的、如同剥了皮的熟鱼眼般的白色球体!毫无生气!充满怨毒!
但那双只有眼白的“眼睛”,却在睁开后……如同拥有生命的活物般转动了!视线猛地、精准无比地、死死钉在了——张水根的脸上!
“水根——!!”那个混合杂音猛地拔高尖叫,带着刻骨的悲愤与控诉,“答应我的!三年无二色!香牌……位……摆床头!你……你都……干了什么?!!”
张水根如同被无形铁锤砸中胸口!魁梧的身体猛地从椅子上弹起!踉跄后退!撞翻了身后的椅子!“噗通”跌坐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他的脸色在昏暗光线下由煞白瞬间转为一种濒死般的灰败铁青!瞳孔放大到极致,完全失去了焦点,嘴唇剧烈哆嗦着,口水不受控制地顺着歪斜的嘴角流下,喉咙里发出“格格”的气流阻塞声,仿佛一只被掐住脖子的鸡!巨大的恐惧和被揭穿后的羞耻感混杂着被阿喜婆“眼中”那亡妻的滔天怨念冲击,彻底摧毁了他的意志!
而那双只有眼白、反射着油灯微弱火光的恐怖“眼睛”,在瞬间击垮张水根后,又极其诡异缓慢地……转动了……那毫无生气却充满恶毒的死白眼球……粘滞地……如同沾满了冰冷尸油的玻璃球……沉重而无声地……
转向了——
吓得几乎魂飞魄散、身体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李美凤!
“下……下……贱……”
同样破碎混杂的、充满了无穷鄙夷和刻骨怨毒的尖利诅咒,如同淬了毒的冰针,狠狠扎向李美凤的心脏!
李美凤如同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短促地“呃”了一声!青紫的嘴唇哆嗦得更加剧烈!眼睛里翻涌的除了恐惧,终于掺杂了巨大的屈辱和……一种被彻底碾碎的自毁绝望!她想尖叫!想哭喊!但喉咙仿佛被冰冷的铁块死死堵住!只剩下身体无法抑制的剧烈痉挛!
阿喜婆的身体突然向后猛地一仰!那张刚刚扭曲疯狂的脸骤然松弛下来!所有的表情瞬间从她脸上剥离!皱纹如同枯死的沟壑,恢复了一片毫无生机的死板。那双只有眼白的恐怖眼睛倏地闭上,如同从来没睁开过。只剩下一缕苍白的头发,从她深色布巾底下散落下来,在油灯幽暗的光线下轻轻飘拂。
桌上的油灯火苗猛地跳动了几下,发出“噼啪”几声响,又恢复了最初的微弱摇曳。
房间里只剩下张水根瘫坐在地、发出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沉重喘息和抑制不住的低沉呜咽,以及李美凤身体剧烈哆嗦带动的木椅摇晃的“吱呀”声。浓重的黑暗如潮水般重新涌回,仿佛刚才那几秒钟的恐怖对峙耗尽了这空间里所有扭曲的能量。
“杨……杨秀春她……”瘫在地上的张水根突然爆发出哭声,声音嘶哑破裂,“她要啥!她要啥啊!!东西不是都烧给她了吗?!房子也住新的了!还要怎么样啊!!”
“暖床……”靠在门框阴影里的陈阿婆,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铁砣,沉沉地落在那张铺着白布的木桌上,落在那盏如同垂死萤火般摇曳的油灯上。她的声音沙哑平板,毫无波澜。
“……要正室……三年的暖床……”
“……她的香牌位……进夫妻床头正中……”
“……新人……跪着给正牌认头……承诺……永不站正位……”
每说一句,房间里那凝固的恐惧和绝望就加重一分。
那枚紧贴着皮肉的铜钱,在听到“永不站正位”这几个字时,骤然爆发出一次前所未有的、尖锐而深沉的刺痛与麻痹,如同无声的审判终于落下冰冷的铁锤。
深夜。张水根家的正房。那张宽大的榫卯结构老木床上。张水根打着震天响的呼噜,混着浓烈的酒气,显然己醉得不省人事。
床铺外侧,紧贴着冰冷墙壁的位置。李美凤僵硬地侧躺着,背对着熟睡的丈夫。黑暗中,她睁着那双空洞失焦的眼睛,毫无睡意。月光透过糊着红色“囍”字窗纸的窗户缝隙,惨淡地投射在床前一小块冰冷的地面上。
就在那光斑边缘的黑暗中。一张崭新的、用上好柏木打造的、散发着清淡木香和浓重新漆气味的精致牌位。比张水根母亲那块老旧的旧位要大一圈,也更精致光亮。牌位上用崭新的朱砂笔清晰地写着:
“元配 杨氏秀春 正位安魂 佑夫绵长”
牌位前,一个小小的香炉里,三根细长的线香早己燃烧殆尽,只剩下一点暗红色的余烬,在黑暗中散发出极其微弱的光点。一缕极其淡薄、几乎无法察觉、混杂着柏木清香的烟丝气息,在浓重的酒气和汗馊味中,缓缓飘散。
如同某种无法逾越的屏障,安静地伫立在那里。分隔开沉睡的鼾声。
与清醒者的、永恒的、冰冷的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