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十一孔桥的倒影

2025-08-18 5960字 6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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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老石灵堂那盏长明灯被阴风瞬间掐灭的纯粹黑暗,跟活物似的钻进了骨头缝里,冻得人打摆子。胸口那枚铜钱彻底成了块死铁疙瘩,沉甸甸地陷在腔子里,拽得每一次心跳都像在拖磨盘。喘气儿都带着一股子淤血混着铁锈的腥甜味儿。祖宅里那股子水腥气重得能拧出水,墙皮上铁锈红的霉斑晕染开,黏糊糊的紫边儿爬得到处都是,看着跟溃烂的脓疮流了汤似的。那面塞回衣橱深处的古铜镜寒气更重了,厢房跟冰窖子没两样。待久了,耳朵里能听见细碎的、冰碴子相互刮擦的微响。这破房子,正一点一点往更冷、更死的阴沟里沉。

镇上那些靠着二锅头浇灌麻木的闲汉,嘴里开始飘出些不干不净的闲话。“张水根那新媳妇…夜里闹腾得凶…”“杨秀春那牌位…听说压不住…” “二锅头能壮胆压惊”成了口头禅,好像那辣嗓子的玩意儿真成了对抗无形之物的灵丹妙药。镇东头老崔家杂货铺子那散装米酒的味儿,混着汗臭和一种被强压下去的、无名烦躁的燥气,整天在窄巷里飘,熏得人脑仁儿疼。

这天擦黑,空气闷得像捂了层热油布。张水生提溜着个油腻腻的军用水壶,晃荡着进了祖宅院子。他是南溪镇出了名的悍勇渔民,壮实得像座铁塔,脸膛被海风和劣酒染成棕红色,嗓门亮得跟破锣似的,带着海蛎壳刮擦般的粗粝。

“清河老弟!这老屋霉味儿冲得能当咸菜瓮了!”他灌了口凉茶,粗大的指节敲着缺角的八仙桌,“不像我,风里浪里滚,骨头缝里透着的都是海腥气!”他咧嘴一笑,露出被烟油熏黑的牙,“哪家小鬼敢上身?阳气足得很!”

他说得唾沫横飞,话题转到他的营生:“……最紧要就是新鲜!半夜出船,天蒙蒙亮进镇上的水市码头!那些城里的贩子精得很,差一宿就不给好价钱!所以喽——”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珠子,带着一股隔夜的酒气(壶里显然不是水),“凌晨过十一孔桥?家常便饭!”

我心里咯噔一下。“十一孔桥?”这名字本身就透着一股阴湿滑腻的凉气,“夜里…桥上可还顺当?”问得小心翼翼。

“顺当?顺个鬼哟!”张水生嗤笑一声,蒲扇大的巴掌拍得大腿啪啪响,混着汗味和隔夜的酒气,“这破桥!老掉了牙!孔多得像筛子眼!桥下的水又深又急,深潭连着死水窝子,掉下去尸首都不一定捞得着!”

他放下茶杯,眼神往门外阴沉的暮色里瞟了瞟,压低了点声音:“镇上那些老货老爱嚼舌头根子,说什么‘夜半鬼影’、‘索命拖行’……”他又嗤笑一声,拧开壶盖灌了口辛辣的液体,那股子劣质酒精的冲味儿弥漫开来,“我张水生走桥十几年,屁事没有!怕它个!无非是桥下水汽重,夜风凉,吹得后脖子发痒罢了!再就是桥石上青苔滑溜,走路时得小心留神,别自己吓自己,摔个狗啃泥才是真晦气!”

话虽糙,却带着一股混不吝的强悍。这阳气十足、百无禁忌的张水生,像块烧红的炭,暂时驱散了些许我骨子里的阴寒。也许…恐惧真只缠那些畏畏缩缩的怂包?

“都说后座会多出‘东西’…”我顺着他的话头,想起爷爷笔记里模糊的记载和镇上的风言风语。

“东西?嘿嘿!”张水生又灌了一大口,咂了咂嘴,棕红的面皮泛起点红晕,眼睛亮得有些不寻常,“东西是真有!重的哩!拉我娘的货时,那破桥老像…后面挂着个人!”他语气依旧大大咧咧,但那“重”字却咬得极其沉钝,如同坠下深潭的石块。“…拉得老子浑身冒汗!开始也毛过几次,后来嘛……”他嘿嘿笑了几声,带着一种刻意的、近乎炫耀的轻松,“装了两个洋玩意儿——车把上安个响铃,车轮子旁绑个玻璃罩子点蜡烛的破灯!嘿!邪门!再一按铃,那‘重’劲儿就没了!走得贼拉顺溜!”他猛一拍桌子,震得茶杯跳起,“老子管它真的假的!管用就行!”

他炫耀般描述着他改装的那盏简陋的自行车灯。他说那灯罩玻璃太薄,跑快了风大就容易吹灭,所以走桥时得慢慢骑。他那辆老旧的“永久”牌单车,就停在祖宅院外的墙根下,布满铁锈和油污,车把上系着一截褪成肮脏粉白的红布条。轮子上方焊了个粗糙的铁丝架,嵌着一个空荡荡的、糊满泥点子的玻璃灯罩。

“鬼?他娘的鬼也怕新玩意儿!”张水生最终得出结论,带着浓重的酒气和胜利宣言般的得意,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行了!走喽!晚潮要退了,得去下锚!”他大手一挥,迈着明显飘浮的脚步出了门。

深夜降临。无月,浓云密布。潮气更加粘稠沉重,墙壁仿佛能滴出水来。祖宅再次化为巨大的棺材。我躺在床上,听着自己沉重的心跳和屋外如呜咽般的风声。张水生那醉醺醺的宣言和那张因酒意亢奋而放光的脸,在黑暗中反复播放。那“重”得如同挂着一个人的描述,像冰冷的针,扎在紧绷的神经上。“管它真的假的!管用就行!”这句话在耳边回荡,充满了混乱却强大的蛊惑力。那枚铜钱像一条冰冷的蜈蚣,在皮肤下蜿蜒蠕动。

辗转反侧。临近子夜时分,胸腔里那东西突然一阵毫无征兆的痉挛!一股冰冷的气流自尾椎一路冲上脖颈!大脑一片空白!身体不受控制地弹起!仿佛被一根无形的丝线猛地拉扯——方向竟是窗外!黑暗中的那棵老榕树沉默如巨大的墓碑!

“铃铃铃——”

一串清脆、断续却又执拗异常的自行车铃声!在死寂得如同凝固胶质的子夜深处!极其突兀却又无比清晰地传来!节奏飘忽不稳,像是骑车人己醉得难以自持!

张水生!

是张水生过桥了!就在此刻!

心脏骤然被无形的铁钳攥紧!一股巨大的、无法言喻的冲动猛地攫住了我!穿上鞋,裹上外衣,脚步虚浮地冲到紧闭的窗户边!指尖颤抖地抠住窗棂边一道早己干裂的缝隙!一点!一点!向外撬开一丝极小的缝隙!

冰冷的、饱含浓重水汽的夜风如同滑腻的活物,瞬间挤了进来!挟带着远处河滩特有的浑浊腥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新鲜汽油般的燃烧气味(是那盏车灯?)!

缝隙中,外面的世界是粘稠厚重的墨池,浓得化不开。视觉毫无作用。我几乎是屏住呼吸,将全部心神都灌注在听觉上——

咔哒…咔哒…咔哒…

老旧自行车链条在齿盘上咬合的干涩摩擦声。节奏比张水生傍晚骑车离去时要慢得多。伴随着极其沉重、吃力的喘息声,如同破风箱在艰难地拉动空气。

他骑得很慢。车声艰难地由远及近,停在祖宅院外石板路与通往外界的泥路交界处。沉默了片刻。隐约传来一声含混的嘟囔,带着浓重的醉意和某种……难以察觉的、隐藏极深的不安?接着是几声清脆的摇晃车铃,似乎想驱散什么。

咔哒…咔哒…咔哒…

链条摩擦声再次响起,方向是朝镇外十一孔桥的方向。这一次,那踩踏的声音里似乎掺入了另一种更沉重的、无法形容的拖沓感,如同车轮碾过粘稠的稀泥。

咔哒…咔哒…咔哒…

声音再次在远处停下。又是片刻沉默。这次,更清晰地听到一声极低、极闷的、如同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低吼!充满了挣扎和暴躁!接着是“铃铃铃——”一阵急促、慌乱到近乎失控的铃声炸响!随即是链条干涩的摩擦声骤然加速!像在亡命奔逃!

但速度仅仅持续了极短的瞬间。

咔哒………………咔……咔……咔……

那踩踏的声音……变了!变得极其滞涩!极其沉重!每一个齿盘的咬合都仿佛耗尽了骑行者全身的力气!每一次链条的拖动都像是在拖拽一头深陷泥沼的巨兽!

噗嗤…噗嗤…噗嗤…

一种新的、令人心胆俱裂的声音加入了进来!清晰的、粘腻的、如同湿透沉重的布鞋在淤泥里艰难跋涉、每一下都深陷黏附的声音!与单车的摩擦声混合在一起,交织成一曲亡者相伴的诡异进行曲!

这声音……在移动!在靠近!正在……经过祖宅门外那条狭长的、布满湿滑青苔的石板路!

噗嗤…………咔……咔…………噗嗤……

越来越近!每一声“噗嗤”都踩在心跳的间隙!每一次“咔”都像铁锤砸在耳膜上!

来了!那湿重拖沓的脚步!和……那辆如同被活埋的车!

声音在祖宅紧临巷道的院墙外那丛肥厚湿腻的芭蕉叶下……骤然停住!如同被按下终止键的死寂!

心提到了嗓子眼!连呼吸都彻底停止!只有院墙外芭蕉叶心深处凝聚了半宿的、巨大冰冷的水滴,终于不堪重负——

咚!

一滴!沉闷地砸在下方湿透的腐叶上!声音在死寂中如同丧钟!

“呃……呃……呃…………”

一阵难以形容的、极其压抑低沉的喘息和呜咽声,如同被掐住喉咙的公狗发出的绝望嘶鸣,在沉寂几秒后猛地从院墙外爆发出来!充满了无法抑制的恐惧、痛苦与……纯粹的崩溃!

我全身的血液都涌向耳朵!指尖冰冷麻木!

噗——咚!

沉闷的人体砸地和什么硬物碰撞的声音!

紧接着,是院墙外那扇破木门被粗暴撞开的声响!张水生浑身湿漉漉、弥漫着浓烈的河泥腥气、混合着酒精呕吐物的酸腐气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淤泥深处腐败物的甜腥,如同失控的火车头般撞了进来!巨大的阴影在微弱的天光下剧烈起伏喘息!

“清河!清河!!”他声音嘶哑破裂,几乎不调!他魁梧的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肌肉绷紧如同岩石,脸上肌肉扭曲得如同被巨力揉捏过,汗水混着可疑的泥水糊满鬓角和额头,眼睛瞪得几乎撕裂眼角,瞳孔深处是彻底涣散的、失焦的、如同玻璃渣反射的混乱光芒!他沾满污泥的手死死抓住我的胳膊,手指冰冷僵硬如同铁钳,力量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

“鬼……鬼……”他喉咙里咯咯作响,试图组织语言,却只剩下破碎的气音,“……单车……沉……死了……沉……”他猛地甩头,眼神疯狂扫视着西周的黑暗角落,仿佛身后还跟着什么东西,“……红的……红的……没头……坐我车……后座!红……红衣服!没头!没头啊——!!!”

最后两个字,他猛地挣脱我的手臂,指着我身后空荡荡的庭院深处那片阴影,发出声嘶力竭、几乎震破耳膜的恐怖尖嚎!那嚎叫撕裂了死寂的黑夜!

然后,不等我有任何反应,他猛地抱住了自己的头,魁梧的身体蜷缩下去,靠着湿冷的院墙滑坐到地上,发出野兽受伤般的呜咽:“灯……灯灭了……按铃……按爆了也没用……没用啊……冷……背上冷……”他语无伦次,混乱的叙述里夹杂着无法抑制的剧烈喘息和呕吐的欲望,身体剧烈抽搐。

“……水……映着……”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和惊怖的眼睛首勾勾瞪着半空中根本不存在的某一点,如同在倒带那恐怖的影像,“……月光……就……就看着水里……车轱辘印旁……那影子……清清楚楚……清清楚楚啊!!!”他的声音拔高到几乎破裂,“坐我车上!红衣服……裹得严严实实……没……没头啊!就坐着……肩膀上……肩膀上……”他双手在空中徒劳地比划着,如同要勾勒出一个恐怖的无头轮廓,整个人抖得像个即将散架的破鼓风机。

我全身冰冷!血液如同被冻住!胸口那枚铜钱在张水生冲进来的瞬间,就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冰焰酷刑!极度的冰寒几乎要冻结灵魂!灼烧的剧痛如同无数钢针在皮肉下穿刺!更要命的是,伴随着剧痛袭来的一种前所未有的、蔓延全身的麻痹感!仿佛被无形的蛛网瞬间裹住!

更可怕的是视觉残留般无法摆脱的念头——刚才他跌撞着闯进院子冲过来时,身后那片被推开的院门外的浓稠黑暗里……似乎……有那么极其短暂、可能只是光影扭曲的瞬间……确实有……一个……淡淡的、比夜色更深的……红?

就在张水生在地、发出破碎绝望呜咽的同时,一个佝偻的身影无声无息、如同飘着般从院门斜对的巷口阴影里“渗”了出来。是群伯!他那布满烟油污垢的、油腻稀薄的白发在微弱的风中颤动。脸色在昏暗背景中呈现一种死尸般的蜡黄色,浑浊的眼珠死死钉在在地的张水生身上。他根本没看我一眼,只是死死盯着地上那团因恐惧而不断抽搐的影子。

“……路……走断了……”嘶哑的声音,如同粗砺砂纸在朽木上刮擦。这短促、破碎的几个字,如同从冰窖深处凿出的冰块,砸进粘滞凝固的空气里。

“……担西瓜的路……担西瓜……”他又重复了那几个字眼,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哭腔和扭曲的尖利!随即猛地爆发出几声极其剧烈、仿佛要把肺腑都咳出来的咳嗽!他枯槁的身形佝偻着,剧烈摇晃了几下,终于不再停留,像一个突然断了线的破旧木偶,猛地转过身,融进巷子尽头更加浓稠的黑暗里,消失不见。

只剩下破落的庭院,一地狼藉的恐惧印记。

在地,因极致惊怖而失禁呜咽、浑身散发着河底淤泥恶臭和汗液酒精混合酸腐气息的张水生。

我僵立着,胸口那枚铜钱的冰冷麻痹感如附骨之疽,而那被“担西瓜”三个字反复提及而骤然清晰起来的、关于六月初六门外“湿漉暗影轮廓”的具象化记忆——一个冰冷的、圆润的、在粘稠黑暗中缓慢滚动的…西瓜?不,那轮廓更像是一个……抱着西瓜的……无头的……上半身?

后腰猛地一寒,仿佛被一双冰冷滑腻的手隔着衣服按了一下。

还有……院门外浓墨般无法窥视的黑暗深处……群伯消失的方向……是否还漂浮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烧朽湿木头似的腐败气味?

张水生被闻讯赶来的家人连拖带抬地弄走了。接下来的两天,镇上传开了风声:张水生疯了。见水就怕,听见铃声就尿裤子,抱着酒壶缩在墙角,谁靠近就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偶尔蹦出几个破碎的词语,翻来覆去就是“红衣服”、“没头”、“水映着”、“后座沉的死人”。镇上的青石板路依旧沉默,沾染他呕吐污迹和泥土的地面早己被雨水冲刷干净。但那晚他崩溃的呜咽、群伯那扭曲尖利的呓语、还有庭院里那如同凝固了的、混杂着河底腐败淤泥、恐惧汗液、酒精和某种更深沉腐朽气息的气味,却如同湿重的水藻般缠绕不去,沉淀在这愈发阴冷的祖宅空气里。

三天后一个同样闷湿的午后,我坐在堂屋破旧的竹椅上,窗外是灰暗阴沉的天空。藤箱最底层的牛皮纸被我颤抖的手指划开。那本沉重的《清河笔记》再次摊开在腿上。纸页上的霉斑如同新长的苔藓,散发出更加浓郁的、带着腥气的腐朽味道。

这一次,我强迫自己的目光穿透纸张表面的恐惧和眩晕,落在了曾经刻意忽略的边角空白处,角落里一行潦草、细小,颜色略显新鲜的笔迹。

“……五十一年,秋分后三日。石碣镇渔民许大禄,夜半过十一孔桥。次晨,其空车载鱼桶倾倒于桥下三丈浅滩淤塞处。桶内鱼货尽墨如炭,唯留鱼眼。其人疯癫失语,十日后枯死。人言:桥下恶物噬其魄,借水影摄魂归……”

我的手指僵硬,停留在这行字上。祖父的记录冷酷精准:“空车载鱼桶倾倒”,“鱼眼”,“枯死”……每一个意象都冰冷刺骨。

院子里,那堆被遗忘在墙角的湿柴不知何时被人点燃了。火势微弱,烟柱低矮蜿蜒,饱含了南溪镇湿度过饱和的空气,散发出浓烈的、湿木头燃烧时特有的、焦糊中带着甜腥腐朽的气味,弥漫开来……

这烟……仿佛也沾染了他那天夜里带回来的、桥下深潭的湿气,呛得人喉咙发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