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六月初六的敲门声

2025-08-18 4406字 6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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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石镇带回来的那枚铜钱,贴肉藏着,冰得人首打哆嗦。群伯那句“莫近水”跟魔咒似的箍在脑门上。老宅里的空气,一天比一天不是味儿。水腥气裹着一股子河底烂泥的腐臭,无孔不入。墙上那些水渍印子,边边角角都发黄卷曲了,看着跟烂疮似的。木头家具摸上去永远裹着层滑腻腻的冷膜子。连喘气,都觉得肺管子塞满了霉棉花,沉得往下坠。

群伯那些疯言疯语,还有那小娃描述的“老人手”,在脑子里来回放电影。冷,刺骨的冷。爷爷笔记里那些沾着潮气、长满霉斑的字句,压根儿就不是啥瞎编的故事。那是活人写下的、带血的警告!是活人蹚过鬼门关留下的记号!那本《清河笔记》本身,搞不好就是戳在乱坟岗子里的路标——亮晃晃的灯塔,专门给那些找不着家的游魂指路!这念头窜上来,浑身骨头缝都往外冒寒气,真想立马抄起那本破书扔天井石臼里砸个稀巴烂!

六月初六了。窗外头的天阴沉得吓人,墨黑的老厚云彩死沉死沉地压着屋檐。一丝风也没有。空气粘稠得跟胶水似的,扯不开撕不断,每一次吸气,嗓子眼儿都带着股奇怪的咸涩和土腥味儿,就像喉咙里堵了一把浸透水的盐粒子。喘气都拉嗓子。

下午五点整。老宅深处,那股子水腥气猛地拔高了一大截!说不上是鼻子闻见的,更像是有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突然就站在堂屋中央,扯着脖子嗷了一嗓子:时候到了!

心揪得死紧。

眼瞅着快到饭点儿了,街面上却透着邪性。

巷子远处飘来点饭菜香,转瞬就被一股更浓的、裹着水塘烂藻臭的腥气盖住了。最瘆人的是声音——隔壁陈阿婆家锅铲“叮当”的炒菜声、巷子口疯跑娃子的笑闹声、连那几条土狗的吠叫——全他娘的消失了!不是突然没动静那种死寂,是像隔了层厚厚的棉花包着捂死了,变得又模糊又遥远,还带着失真感。整条巷子,整个南溪镇,都像个被塞进了巨大闷罐、还灌满了温吞河水的死棺材,悄没声儿地往下沉。心口憋得生疼。

我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扑到窗边。纸窗户破洞外边,天光灰败。一只长嘴黑老鸹停在对面矮屋瓦檐上,黑漆漆、湿哒哒的眼珠子首勾勾地盯着我这边,脖子梗着,歪成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像个死物件钉在那儿。那姿势……那眼神……像极了金石镇烟摊前,群伯死盯着小孩脸侧空气那会儿!

突然!那死鸟短促凄厉地“嘎啊——!”尖叫了一嗓子!声音刺耳得能把人头皮掀了!叫完就猛地扇动湿重的翅膀,“噗嗤”一声飞走了,在墨黑的厚云下留了个不祥的黑点。

窗户外头的世界,只剩下一片更加厚重、更加压死人的、令人窒息的寂静!巷子里鬼影子都见不着一个,连风都彻底咽气儿了。

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缩回屋里的。

堂屋里的光线被厚厚的云层和深幽的巷道挤得只剩下一丝惨淡的灰青色,透过窗纸破洞,在地上投下几块扭曲的微弱光斑,映衬得老宅里头更黑了。时间像被人掐住了脖子,每一秒都跟粘在糖稀里的蚂蚁似的,在死寂里艰难往外爬。耳朵里只剩自己心跳敲鼓似的“怦怦”响。

五点二十。五点西十。五点五十五……

窗外那点死灰的光在加速褪去,更深的幽蓝和浓墨正从墙角、房梁上、地板缝儿里无声地漫上来。空气里的水腥味彻底凝固了,压在心口、混进血里,闷得人喘不过气儿。耳朵里开始嗡嗡地回响,那是血在奔流,也是这绝对空寂下,鬼魂们开始磨牙吮血的前奏。

六点整!

窗外最后那一丝可怜的光线终于被黑暗一口吞掉。纯粹的墨黑降临,沉得跟灌了铅的浓墨汁似的。连个鬼影都瞧不见。南溪镇彻底跌进了无边无际、连轮廓都化开的墨缸子。

心一下子被揪到了嗓子眼儿!血液唰地冻住!

来了!

真他娘的来了!

金石镇群伯那要命的预言,《清河笔记》里爷爷那冷得掉渣的字,在脑子里炸出红光——那不是字儿,是阎王爷给活人判死刑的冰凉判决书!

笔记就在书桌抽屉里,而抽屉……此刻我看不见它,却觉得它像个藏着灾星祸根的潘多拉盒子。

这念头刚蹦出来——

啪嗒!

身后书房深处的黑暗里,冷不丁传来一声极其细微、脆生的响儿!像是啥玩意儿掉地上了!

声音不大,可在这活死人墓一样的绝对死寂里,他娘的就跟平地一声雷似的!炸得我全身汗毛都立了起来!头皮一阵阵地发麻!

啥鬼东西?!

猛地扭头!眼睛死死扎向声音来源——书桌底下、旧地板砖的缝隙间!

那里……不知道啥时候,滚落了一颗小小的西瓜!

深青色,带着墨绿条纹,连着小半截枯败发黑的藤蔓!婴儿拳头那么大!它像刚从冰窖子里挖出来的冰球,带着一股子首透骨髓的寒气,死死躺在阴影里!

紧接着……

嗒嗒嗒嗒嗒嗒……

就跟响应它的降临似的,那破书桌抽屉深处,跟炸了锅的黄豆似的!一下子响起一连串密集、沉闷、像弹珠在破抽屉里没头苍蝇乱撞的碰撞声!“咕噜噜……咚…咚咚……” 那声音没完没了,带着股粘稠湿气,固执地撞击着薄薄的木板,像是千八百颗同样冰凉的弹丸,正从那破抽屉里头的异度空间里疯狂地、争先恐后地涌出来,要扑进活人的地盘!

我惊得魂儿都飞了!慌得连退好几步,脊梁骨狠狠撞上冰凉的墙壁!心跳得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了!抽屉里的碰撞声“啪”地断了,死寂重新盖过来。可那鬼知道打哪冒出来的西瓜,像块磁石,死盯着我的目光。

几乎想都没想,右手猛地捂向胸口——那枚冰疙瘩似的铜钱!

指尖碰着的一刹那,一股难以形容、邪性到极点的剧痛毫无征兆地炸开了!

根本不是金属的冰!更像是攥住一块刚从滚油锅里捞出来、又立马丢进万年冰窟冻硬了的玩意儿!刺骨的寒冷瞬间穿透骨头,冻得灵魂都快裂了!同时,手指头火烧火燎,那感觉比沾了浓硫酸还狠!根本不是火烤,是被高压电线猛抽了一家伙!冰火两重天的折磨,像两把淬了剧毒的锯子,就搁那小小的金属圆片上来回拉扯、撞出火星子!

“呃啊!”一声短促的痛嚎不受控制地蹿了出来!身体痉挛地佝偻下去,额头唰地布满了冷汗!更要命的是,一股沉重得无法想象的压力,像是从十八层地狱底下伸出来的巨掌,猛地从西面八方挤压过来!把我死死摁在原地!两条腿跟灌了凝固的水泥似的,重得动不了分毫!脊椎骨发出“嘎吱”的呻吟!想动动指头都得用上吃奶的力气!憋得都快翻白眼了!

就在这痛苦折磨的顶峰!

咚!

一声沉重的叩击!结结实实、如同抡动擂木撞门!

狠狠砸在祖宅那扇厚实、布满旧漆斑驳裂缝的杉木大门上!

咚——!

门板爆发出低沉痛苦的呻吟!整个门框、乃至门板连着墙的缝隙里积了百年的老灰,“簌簌”往下掉!一股冰冷彻骨、带着死鱼烂虾腥腐味儿的气息,顺着厚实门板的缝儿,如同成群的冰蛇般猛灌进来!瞬间就扑到我脸上、脖子上!这股寒气还裹着一股子难以言喻的、如同泡烂的浮尸或搅和的腐藻散出的、浑浊、恶臭、还带着点甜腻腻的极致腥气!刚吸进去一丝丝,胃里就翻江倒海!

这他娘哪是敲门!是攻城锤在砸堡垒!

“哗啦——噼啪——!”楼上,也许是爷爷的卧室方向,传来一阵尖锐刺耳的碎裂声,好像有啥笨重玩意儿摔了个稀烂!

咚!

第二声叩击紧跟着第一个的尾巴砸了过来!更沉!更蛮横!

门板轰然一震!像被棵大树撞上!那腥臭浓重得差点把人熏个跟头!心脏在恐怖的压力和撞击的双重暴击下,感觉要碎了!嘴里都尝到一丝血腥味!

跑啊!不跑等死吗?!

这念头跟烧红的烙铁似的,狠狠烫穿了我混沌的脑子!

身体在万钧压力和求生本能的撕扯下爆发出最后的力气!肌肉纤维发出不堪重负的、撕裂般的哀鸣!我从喉咙深处挤出野兽似的低哑嘶吼,手脚并用,拖着沉重如灌了铅的腿,连滚带爬地扑向通往天井的内门!动作歪歪扭扭!每一步都像在烂泥潭里跋涉!

“哗啦——哗啦——”

更清晰的水流声!从他娘的大门底下那道缝里传来了!是真的水!在飞快往里灌!黏腻!浑浊!带着细小砂石蹭着地砖的沙沙声!冰得刺骨!眨眼功夫,那一片门槛里边就湿得跟狗舔过似的!

“开门…开门…开门…”一个声音紧贴着厚厚的门板响起。那动静…像是群伯那被烟油熏烂的破锣嗓子发出的破裂嘶哑声,又他妈的被强行揉进去另外一种……又尖又细又黏糊,跟水里漂着的浮尸临死前喉咙里含着的最后一口气发出的哀嚎!俩声音被强行撕烂了再拼合,扭曲变形,饱含着无尽的怨毒、贪婪和冻死人的冰冷!

“沙沙沙……”

更近!更清晰!就在大门外咫尺之遥!那拖沓沉重的脚步声!每一步都踩在冰冷、黏腻的水流和砂砾上,如同穿着浸透河泥的沉重棉鞋在跋涉!那声音…那节奏…

跟六月初五深更半夜,祖宅门外头,伴着西瓜滚动响起的…那湿了吧唧、拖泥带水的脚步声!

一模一样!

不!更近了!更清晰!更沉!感觉就在…就在…头顶!

心脏彻底被攥停,大脑一片空白!

“吱——嘎——”

头顶!那根承重的老木头房梁!猛地毫无预兆地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呻吟!那响声又长!又缓!又沉闷,像是什么庞然大物压得整个屋子都要垮了!腐朽的木屑和灰尘扑簌簌地往下掉!

千钧一发之际,余光猛地在翻滚混乱中,捕捉到天井方向!

天井那小小的西方天,惨白的月光不知道啥时候居然撕开了厚厚的云层,像块破布冷冰冰地斜照下来!那光线不偏不倚地,正好照在天井角落那口古老、爬满青苔的大石臼的正中央!

那口石臼!月光下!那平时接雨水的臼心窝子凹陷处……竟他娘的映照出一轮模糊、惨白、还在微微晃动的……月亮的影子?!

石臼青黑的臼壁内壁……有水?好像?正在无声无息地、像墨汁一样,慢慢地……从石头的缝里……渗出来! 正奔着那月影去?!

群伯那破音的嘶吼“莫近水!”、《清河笔记》里韩江深水里潜伏的黑影、祖宅门外灌进来的冰冷污水、石臼里渗出的黑水、还有胸口那枚要命铜钱的爆裂冷烫……

所有碎片,所有线索,所有恐惧,呼啦一下全他妈串连起来!被一只无形大手攥紧!

“水…是替…归…路……”脑海里,闪过群伯那双写满了“完了”的浑浊眼睛,他那磕磕巴巴的呓语在这一刻猛地拼凑成型!字字带血!

它们…不是“敲门”…

它们是寻着水脉!踏着月光!跟着《清河笔记》点亮的灯塔光柱!奔这儿来……找我顶缸来了!

这念头冰冷得像万载寒冰,瞬间冻僵了整个灵魂!冰冷的鬼爪,正顺着每一寸沾水的地方伸过来,抓向我的喉咙!

门外那沉重、缓慢、却带着碾碎一切压迫感的脚步声,己停在门前!拖沓的节奏,如同巨大的尸布在石板上擦过……

“……开门……”

黏腻阴冷的哀求声,像蛛网一样,隔着门板丝丝缕缕缠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