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五那晚的事儿,像块臭烘烘的烂膏药,死死糊在心口上。门板外头那湿漉漉的拖沓声,还有那个鬼气森森的西瓜影子,白天想起来都后脊梁发凉。祖宅里那股子霉烂味儿更重了,墙皮上那些水渍印子跟活过来似的,一宿功夫又往上爬了半尺,颜色也深了,透着股铁锈似的暗红。晚上根本不敢闭眼,一闭眼就是门外头那指甲刮木头的“嘎吱”声,还有那西瓜在黑暗里滚动的闷响,搅得人脑浆子都跟着晃荡。
胸口那地方,总觉着揣了块冰疙瘩,沉甸甸地往下坠。是吓的?还是那晚真沾上了啥不干净的东西?说不清。反正喘气儿都费劲,吸进来的空气都带着一股子河底烂泥的腥气,齁得慌。再这么憋在祖宅里,我怕是要疯。
翻爷爷那本破笔记,里头提过一嘴金石镇有个卖烟的老头儿,叫群伯。说是眼神儿邪性,能看见些常人瞧不见的玩意儿。字里行间透着股讳莫如深的劲儿。眼下这情形,甭管真假,是根稻草也得抓住试试。陈阿婆早上送水来,那眼神儿在我身上剐了好几圈,最后才哑着嗓子挤出一句:“金石镇…西头…土地庙对过…烟摊…找群伯…少说话…”
她没说为啥,我也没敢多问。那眼神,跟看个半截身子入了土的死人似的。
金石镇离得不远,隔着一道矮趴趴的山梁子。越往那边走,空气里那股子河沟子味儿淡了点,换成了另一种更闷人的气味儿——铁锈混着尘土,还有股子…烧烂布头混着庙里香灰的怪味儿,丝丝缕缕往鼻子里钻,呛得人嗓子眼发紧。
镇子就窝在一条叫石滩河的臭水沟子边上。河水浑得跟泥汤子似的,漂着烂菜叶子、黄不拉几的纸钱灰,流得慢吞吞。临河的街窄得憋屈,石板路缝里全是黑乎乎的泥浆子。两边的骑楼旧得掉渣,底下的铺面被烟熏火燎得乌漆嘛黑,二楼那些雕花栏杆也朽得歪歪扭扭,挂着些半湿不干的破衣裳。骑楼的影子投下来,大白天也跟钻地道似的,阴森森。
群伯的烟摊,就在镇子最西头,一座灰头土脸的小土地庙斜对过儿。这位置选得绝了,土地庙那股子陈年老木头混着香灰的味儿,跟烟摊的劣质烟草气搅和在一块儿,再掺上后头那条臭水沟飘上来的酸腐气,闻一口都够人受的。
摊子寒碜得可怜。一张看不出本色的破折叠桌,紧贴着墙根支着,上头铺了块磨得透亮的破毡子。塑料筐里胡乱扔着几盒“双喜”、“玉溪”,字儿都磨花了。地上堆着些散烟丝,拿发黄的旧报纸裹着。桌子后头塞了把快散架的破竹椅子,咯吱咯吱响。
群伯就窝在那把破竹椅里。身上套了件洗得发白、领口袖口油亮亮的灰咔叽布中山装,整个人缩成一团,像是要把自个儿藏起来。他那张脸…没法看。蜡黄蜡黄的,跟陈年棺材板一个色儿,皱纹深得能夹死苍蝇,松松垮垮地耷拉着,一点活气儿没有。头发稀稀拉拉贴在头皮上,油乎乎的。最瘆人的是那双眼睛,浑浊得跟蒙了层厚厚黄翳的旧玻璃弹子,首勾勾地盯着地上流动的污水沟,空洞洞的,像是能把整条河都吸进去。他那双手,关节粗大变形,指甲缝里塞满了洗不掉的、黑黄黑黄的烟油子,正无意识地搓着摊子上散落的碎烟丝,动作慢得吓人,又僵又涩,像个卡了壳的破机器。
摊子前头那股子混合味儿更冲了——劣质烟叶子烧出来的呛人烟味、水沟隐隐飘来的酸腐水臭、旁边土地庙散出来的陈旧香灰味儿,还有…一股子若有若无的、像是从群伯身上渗出来的、老坟坑里那种混合着烂木头和湿泥的腐败气。
我站定在摊子前几步远,这股子邪味儿就蛮横地往鼻子里钻,呛得我喉咙发紧,心也跟着怦怦跳。
“群伯?” 我试探着叫了一声,声音被烟尘熏得有点哑。
他搓烟丝的动作停了。
可那双死鱼眼没动。还是望着地上的臭水沟,眼神空茫得吓人。僵了几秒钟,他才跟生锈的齿轮似地,一格一格、极其缓慢地抬起了眼皮。那双蒙着厚翳的眼睛终于对上了我。
那一瞬间的感觉,邪门透了。他是在看我,可那眼神的焦点…又好像穿透了我,落在我身后的空气里,落在某种我压根儿看不见、也琢磨不透的虚空上头。冰冷、麻木,带着一种非人的、彻底剥离了情感的空洞劲儿。比陈阿婆那警告的眼神更让人心底发毛。
“哦…嗯…” 他喉咙里挤出几个毫无意义的浑浊音节,像破风箱漏了气。接着又低下头,继续搓弄那点破烟丝,好像刚才的对视压根儿没发生过,我也压根儿不存在。
硬着头皮往前凑近一步,那股子腐败霉烂的气息更浓烈地扑过来。我掏出爷爷留下的一张有他签名的旧照片和一本盖了他印章的旧书:“群伯,我是…林老的孙子清河。他…走了。他笔记里提起过您…” 我特意加重了“笔记”二字。
这句话像根通了电的针,猛地扎中了那个佝偻的身影。
他猛地抬起头!这次不再是空洞的穿透,而是首勾勾地、死死地钉住了我!那张死气沉沉的脸骤然扭曲了一下,浑浊的眼珠子疯狂地转动着,像是老旧录像带卡了壳,充满了震惊、难以言喻的痛苦和一种…仿佛看到了灾祸源头的巨大恐惧!嘴唇哆嗦着,剧烈地颤抖,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甚至下意识地想往后缩,身体撞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咚”声!
这反应太吓人了。爷爷的死和他的笔记,对这老头儿来说,咋跟捅了马蜂窝似的?
“他……他……” 他终于从喉咙深处挤出两个含混不清的字,枯槁的手指痉挛般地指向我,“沾了…沾了……不净…不净的路尘!不该回来…不该碰那书啊!”
他的声音嘶哑尖锐,如同指甲刮擦粗糙的水泥墙,每一个字都裹着浓重的烟油和…深入骨髓的绝望。
不净的路尘?是说我从城里带回来的晦气?还是…另有所指?
“群伯,那晚…六月初五…门外面…” 我急切地追问,声音都在抖。这是我来的目的。
“住口!!!”
一声凄厉的断喝猛地炸开!群伯布满血丝的浑浊眼珠瞬间瞪得几乎要撕裂眼角那松弛的皮肉!脸上每一道深刻的皱纹都因极度的惊恐而剧烈抽搐扭曲,如同无数惊惶的蚯蚓在皮下疯狂扭动!他用那双带着浓重烟油和腐败气息的枯手死死捂住自己的耳朵,身体抖得如同风中残叶,从喉咙里挤出破碎变调的呻吟:
“不听!不…不看不听!不能说……它们……它们听得见!在墙里…在水里…在你背后…在……在你头上悬着啊!”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带着血沫的嘶嚎。他猛地抬起那枯枝般的手指,剧烈颤抖着,先是指向土地庙那布满青苔裂痕的乌黑砖墙,然后是墙角那流淌着污水的沟渠,最后……那根指头带着无尽的怨毒和绝望,猛地戳向我的肩后上方——那个空无一物、只有骑楼投下的浓重阴影的位置!
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头皮炸开!全身的汗毛集体倒竖!
我几乎是惊恐地猛地回头看去!身后只有空荡荡的、被骑楼阴影分割开的惨白石板路,几个行人远远走过,一切如常。阳光刺眼。
是疯话?还是……他真的看到了?
一股极其恶心反胃的感觉涌上喉咙。我大口喘着气,强迫自己转回头。群伯的癫狂反应戛然而止。他又缩回了椅子里,头深深埋进臂弯,蜷缩得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即将僵死的穿山甲。那剧烈的喘息和抽动迅速平复下去,快得不正常。只剩下一种压抑的、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着小小一方烟摊。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粘稠的胶质。
他彻底沉浸在了自己那无人能触及的恐怖世界里。
摊前沉默得只剩下群伯细微的、如同坏掉风箱般的喘息和我自己如雷的心跳。阳光艰难地挤过骑楼的缝隙,只照亮了烟摊一角,而群伯深陷的角落和那张咯吱作响的竹椅,依旧浸泡在浓重的、仿佛能吞噬光线的阴影里。
就在这时,一幕更诡异的景象发生了。
烟摊对面的小店飘来刚出锅卤鹅的浓郁香气。两个大约五六岁的小孩蹦蹦跳跳地从小店出来,其中一个还捏着半个没吃完的鹅翅,小嘴油光锃亮。他们好奇地在土地庙墙根下玩耍,追逐打闹。
群伯那埋在臂弯里的头猛地动了一下,仿佛被什么吸引。他微微抬起半边脸,浑浊失焦的眼睛,像两个生锈的镜头,竟然精准无比地、越过我,死死盯住了那两个正在嬉闹的无知孩童——更准确地说,是盯住了其中一个孩子手里捏着的、泛着油光和香气的鹅翅。
不!他的目光聚焦点极其古怪!不是在鹅翅本身,而是在那鹅翅上方,那孩子脸侧的…一小块毫无异状的空气里!
他布满污垢的黄浊眼球疯狂地向上翻动,眼白充血,干裂的嘴唇以一种极度扭曲的姿势向两边咧开,无声地张合着,如同岸上濒死的鱼。嘴角甚至渗出了一丝浑浊粘稠的口水。一股更加浓烈的、如同腐烂尸体深埋地下才有的、混合着沼气与朽木的恶臭,毫无预兆地从他身上弥漫开来!
更可怕的是,他喉头发出了清晰的、如同饿狼护食般的低沉咆哮:“嗬…嗬嗬…”
被盯着的那个孩子,毫无征兆地突然“哇”一声大哭起来!哭声尖锐惊恐!
“妈!妈!!”孩子猛地丢掉那半个鹅翅,像被滚水烫到一样,疯狂地甩着手,用另一只小手指着自己脸侧上方刚才拿鹅翅的位置,惊恐万状地大喊:“手!一只老人手!又黑又皱!它在抓我的鹅翅!还在我耳朵边吹冷气!”
孩子的母亲从店里急冲出来,脸色煞白,看了一眼孩子指的空气——那里什么都没有——又惊疑不定地扫了一眼烟摊后那个佝偻怪异的老人。群伯己经迅速地低下了头,又变成了那个毫无存在感的死气沉沉的影子,仿佛刚才那瞬间狰狞骇人的活物从未存在过。
女人显然听过什么,脸上掠过明显的忌惮,二话不说,紧紧捂住孩子的嘴,飞快地扫了一眼西周空气,低斥着“别瞎说!快走!”连地上的鹅翅也不敢捡,抱起孩子,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离开了那里。
冷汗浸透了我的后背。孩子那惊恐的描述,和群伯那瞬间的诡异反应以及那刺鼻的尸腐恶臭,在我脑海中重叠、撞击!那“饿鬼抓食”的景象,即使看不到,也如同烙印般刻在了我的神经上!
就在这时,群伯突然停止了毫无意义的搓烟丝动作。他极其缓慢地从那油腻腻的中山装内袋里摸索着,动作僵硬得像一具提线木偶。片刻后,他枯瘦乌黑的手指夹着一件东西,从桌下递了过来,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显得青白。
那是一枚古旧的铜钱。
方孔圆身,质地似乎是青铜,却被一层厚厚的、油腻乌黑的手垢和不知名的暗红色污渍(像干涸的血?)完全包裹覆盖,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金属光泽。边缘磨损严重,隐约能感到有些扭曲变形的痕迹。钱面上原本应该有字或图案的地方,现在只能在一片污秽的覆盖下,模模糊糊辨认出几道刻痕异常深邃、走势怪异的刻痕,完全不似流通钱币的文字,更像是某种…强制刻入的、充满煞气的符咒线条,隐隐构成一个类似歪斜的“担”字形?
触碰到铜钱的一瞬间,一股冰冷刺骨、几乎要把人灵魂都冻结的寒意,顺着指尖电流般窜遍全身!同时感到皮肤上覆盖了一层极其粘腻滑溜的膜状感,如同触碰到深水淤泥里埋藏己久的腐尸表皮!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下意识就想把它扔掉!
“戴上…” 群伯嘶哑的声音像是破布在撕裂,这一次,他的目光终于清晰地聚焦在我的脸上,但那眼神里不再是空洞或癫狂,而是充满了一种近乎悲悯的、绝望的凝重。“贴着肉…莫离身……夜里……莫近水……南溪的水……深着呢……”
他最后几个字吐得极轻、极慢,带着一股陈年冻土破开的阴风,首钻进我的耳朵里。说完,他立刻垂下了眼睛,再也不看我,整个人重新缩进椅子里,又变回了那具被时光遗忘的、散发着霉烂和腐朽气息的木偶。仿佛刚才的一切对话和这枚染着不祥气息的铜钱交接,都只是一场阳光下短暂出现的幻觉。
我低头看着手中这枚肮脏、冰凉、滑腻得不正常的诡异铜钱。那深入骨髓的寒意和令人作呕的触感依旧残留不去。“莫近水”?“南溪的水深”?这和六月初六的门前诡物、爷爷笔记里记载的韩江水鬼,以及群伯刚才指着我头顶所说“在水里”的呓语……串连起来,仿佛一张无形而冰冷的网正在悄然收紧!
离开烟摊时,我几乎是逃也似的。那混合着劣质烟草、香烛灰烬、腐败尸气以及绝望恐惧的气味却顽固地吸附在衣服头发上,如影随形。在转过街角,即将走出金石镇那狭窄压抑的巷道时,不知出于什么鬼使神差的念头,也可能是群伯最后那句“在水里”带来的恐惧本能,我下意识地侧头瞥了一眼旁边的石滩河。
浑浊的河水在阳光底下泛着油腻的微光。就在那靠近岸边、漂浮着菜叶和油污的水面下……
一条深黑色的、湿漉漉如同烂水草般的、模糊不清的长条状暗影,正缓缓地、无声地沉入更深的水域。
它的大小形状……像极了一条被浸泡得浮肿发胀的人的手臂?
还是……某种扭曲变形的……担挑?
心脏骤然缩紧!我猛地转过视线,攥紧口袋里那枚滑腻冰冷的铜钱,像攥着一块刚从溺毙者手里抠出来的、染着水鬼怨毒的陪葬品。阳光刺眼,金石镇湿热的空气黏腻地贴在身上,而我却感到一股从河底淤泥深处蔓延上来的、浸透骨髓的冰寒。
这枚铜钱不是保佑的护身符。它是标记,是锁链,是将我与这片藏污纳水之地无形捆绑的……诅咒信物。
群伯那双枯朽眼皮下浑浊眼珠里看到的无间地狱,似乎正透过这枚冰冷的金属,在我掌心无声地灼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