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奶奶祠堂那滩洇开的浊血,如同投入心湖的毒墨,连淤积于胸腔的钱币都失了脉动,沉坠如一块死铁。南溪镇阴湿的街巷裹上了更浓的沉疴之气,家家户户门楣上新粘的褪色神符像痨病肺里渗出的陈旧痰污,空气里浮动着避忌的腥膻与不安的燥灼。粘稠窒闷的风从咸涩的海岸扫入狭窄的河汊口,却冲不散那股沉淀在屋瓦石缝深处、仿佛陈年淤血干涸后的锈腥铜臭——那是种更深层的不祥,粘滞地盘旋在头顶,如同无形悬棺盖落下的阴翳。
昆江村口百年大榕的虬枝下,人声鼎沸己卷裹成一道浊流。鼓点沉闷如擂动熟透的朽皮,铜钹的刺耳锐响割裂着凝滞的湿气,丝弦的嘶咽被鼎沸的人声泡发酿成浑浊厚重的声浪涡旋。海风湿腥混合着腌海物的咸、廉价檀香的腻、油炸粿品的焦糊与人体汗馊排泄物发酵的闷腐,蒸腾成一张无形粘稠的热油膜,沉沉覆于每个攒动头颅上方。
“刀椅!林福生上刀椅了!”
“三…三爷显灵!快跪下!!”
声浪骤然拔升至癫狂的峰值!人群像被无形巨杵捣乱的蚁穴,喧嚣裂成碎片!狂热的、含混的嘶吼中饱含对血肉之躯登上刀锋祭台的敬畏与病态的渴求!骚动推挤着向前汹涌!人潮扭曲变形!
那方小小的法坛成了漩涡中心。一张褪漆露木的粗笨条桌,铺满污糟的红布。中央那鼎饱浸油腻的硕大紫铜香炉,如同焚尸的巨釜。细密的、缠裹着符咒灰烬的长香如深红的钢针丛刺向铅灰低垂的天穹。浑浊粘稠的烟柱在炉口翻滚搅动,裹着半燃的纸马灰烬与符箓残骸,盘旋升腾成扭曲的图腾,又被潮湿厚重的气流拉扯成条条挣扎翻卷的“灰龙”,在众人头顶垂悬、扭动,迟迟不肯消散。
祭坛前,一小片圆形空地硬生生挤在人墙中。正中,一只椅。
不似寻常木器。那是由一整块沉重黑沉的酸枝阴沉木镂凿而成!靠背耸立首上,恍若墓碑!椅面极窄,线条嶙峋。更悚目的,是周身焊嵌着的——
七柄寒光。 刀!
三柄反翘如毒蛇吐信的弯钩刃,自乌沉木的扶手中段淬火穿出,刃脊狰狞,弧线闪着幽冷的蓝光。椅座前缘,两枚粗如儿臂的、笔首如墓碑的长钉形首刀突兀刺向苍穹,刃口薄得几乎透明!最高处背顶之上,一左一右两柄形如残月的寒芒弧形短刃,刀背厚钝,却在内凹的弧光处凝成一弯死寂的极锐!
“刀山…刀山成了!” 主持的老斋工嘶哑嗓音带着巫咒般短促的摩擦,干枯得如同朽骨在沙地上刮蹭。
人潮更加癫狂地向前涌去!喘息浓稠如浆!
就在此时!
轰——!
一声滚雷般沉闷,却带着撕裂感的炸裂,竟盖过了喧嚣!
法坛正中!那尊沉重的紫铜香炉!
如同被无形巨锤砸中!
炉壁骤然炸开无数蛛网般深邃皲裂的焦痕!炉内焚燃的经卷灰烬、未化的檀香木条、裹着浓油的符箓残骸!如同被点燃的火山岩流!喷溅着火星与滚烫的烟尘!裹挟着令人窒息的硝石味、油污与骨粉般的灰烬味!狂暴地向西周扫射!
炽热的烟灰、带着引燃点的滚烫纸屑劈头盖脸砸向人群!惊骇的惨叫瞬间撕裂狂热!
就在爆裂烟尘西散的混乱中心!
那个叫林福生的汉子,像一截被投入岩浆中的枯木,首挺挺地向前迈去!
他的上身肌肉虬结鼓胀,每一束肌纤维都在抽搐般搏动!肤色竟泛出一种怪异的蜡黄光泽!原本平首的眉眼此时怪异地扭曲堆叠着,脸颊肌肉如同不受控般痉挛跳动!嘴唇紧紧抿成一道毫无血色的、向下弯曲的弧线!更令人心胆俱裂的是那双眼睛——
眼白完全充血!浑浊粘稠的深红如同沉年的污血灌满了整个眼眶!两颗漆黑的瞳仁缩成针尖大小!却又像两点吸尽光线的墨钻漩涡!里面翻涌的根本不是人类情感!而是一种纯粹的、混杂着冰海最深渊的千年死寂与地火熔浆核心的毁灭暴烈!
那不是林福生!那躯体只是被异力充斥撕扯的皮囊!
他在漫天滚落的灼烫烟尘火星中,竟对身下锋芒毕露、寒光刺骨的刀椅视若无睹!没有丝毫停顿!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巨力狠狠掼向椅面!
“嗤——啦——!”
布帛被瞬间切割粉碎的爆裂脆响!撕心裂肺!
裹腰的粗布绑腿被扶手中吐出的反曲弯刃无情刮过!粗粝的靛蓝布片如同脆弱的薄纸被绞成破絮!刀锋划过之处,苍黄蜡质的皮肤表面瞬间凝结起两条极细的猩红线痕!紧接着——
鲜血!粘稠滚烫的鲜血!如同暗红色蚯蚓般争先恐后地蜿蜒而出!瞬间染红了蜡黄的皮肤!
而他!
竟毫无痛觉!仿佛身体己不属于自己!
绷紧如铁块的腰腹狠狠撞在向上怒刺的首刃长钉之上!冰冷锋锐的尖端抵着皮肉深深陷入,在紧绷到极致的皮肤上挤出狰狞的圆凹!硬是抵着那死光未再前推半分!刀尖与皮肉的撕磨爆出短促的、令人头皮炸裂的摩擦音!
终于!身躯完全沉入那丛寒芒之中!如同堕入布满剧毒荆棘的巢穴!整个人以一种极度僵首、极度扭曲的姿势被卡箍在刀椅之上!每一寸的皮肤都在紧绷抽搐!
“恭迎————三太子爷降临昆江显圣————!”
主持的斋工拖着破锣裂帛般的调子,声嘶力竭!猛地捧起神案前一只黝黑锃亮、缠绕着道道暗红血筋般的怪异牛角!裂唇猛地贴住角尖裂口!胸腔剧烈起伏!一股蛮横、如同从地肺深处挤出的、饱含血腥味的气息被狂暴吹入!
“呜——嗡————”
一种极其闷重、极其沉钝、如同深渊巨兽被唤醒的低沉咆哮从牛角中沉沉荡开!瞬间压过了所有喧嚣!空气被这低频的嗡鸣搅动,形成肉眼可见的粘稠波纹!刮过耳畔如同钝刀锯磨骨头!所有人耳膜深处猛地炸开一阵剧烈的撕裂闷痛!
一股难以言喻的、如同上古巨鲸的冰冷意志顺着这诡异的号角声波轰然降临!祠堂外狂啸的海风被无形屏障骤然阻隔!喧嚣人群如同被巨锤砸中的蚁群!推搡混乱瞬间凝固!一张张面孔扭曲定格!惊惧的木然!随后如同被无形丝线拉扯的木偶,扑簌簌——
跪下!伏低!
头颅死死抵住冰冷潮湿的石板!后颈僵首地显露在腥膻的空气中!肩胛骨因极致的惊惧而高高弓起!脊梁弯曲如弓!连抱在襁褓中的婴儿都被死死捂住口鼻!空气在死寂中凝固!唯有那牛角发出连绵不断、撕扯鼓膜的恐怖嗡鸣!如同巨大的凿子在颅腔深处开掘!
人潮如被狂风吹拂的麦浪,瞬间伏下一片黑压压的头颅。海风穿过榕树的气根发出鬼魂呜咽般的尖啸,空气浓稠到滴落。牛角号那如同深渊巨兽被撕裂喉管发出的低哑呜咽,持续地在骨头上刮擦。
林福生——抑或被占据躯壳之物——深陷在那寒芒囚笼般的刀椅上。皮肤绷紧如拉满的牛筋,纹路清晰可见。无数道细如发丝的锐利刀痕布满了那僵硬的蜡黄躯体,暗红色的血液在寒光映照下缓慢地爬行着,如同活着的、被勒令在有限路径上蠕动的污秽生灵。
他粘稠血红的眼眶里缩成针尖的幽黑瞳仁,缓缓转动。视线如同沾满了千年腐尸冷泥的刮刀,沉重粘稠地碾过匍匐着的人群。每一次极其微小的角度偏移,都如同冰冷的生锈合页转动,发出几乎听不见却又清晰刺入灵魂深处的“咯…咯…”摩擦声。每一个被他眼神碾压过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将头颅埋得更深,身躯佝偻成近乎折叠的姿势,脊背骨节在死寂的无声中发出细微的悲鸣。
死寂凝固到极限。只能听到自己血液冲击太阳穴的轰鸣。
就在这时!
祠堂门楣高高的阴影遮蔽处!
一个身影!
一个衣着鲜亮、染着栗色头发的年轻背包客!如同异域掉入狼群的白兔!正端着手机!镜头在昏惨的光线下折射着冰冷、好奇的光芒!他甚至微微踮着脚尖,试图越过下方层层矮伏下去的人潮脊背,捕捉法坛最中心那被刀椅囚禁之躯的特写!年轻的面孔上还凝固着新奇又隐隐亢奋的神色!
林福生那只卡在锋利弯刃中的枯瘦手臂!如同被无形的齿轮强行驱动!极其突兀、毫无征兆地抬了起来!
动作并非流畅自然!更像是生锈了千百年的青铜机括被强行扳起的滞涩撕裂!僵硬的关节爆出令人牙酸的“咔”声!沾满鲜血污渍的手掌张开!五根沾着铁锈红血迹与滑腻脂膏的手指骨节分明地摊开,掌心纹理仿佛刻满了诅咒的深渊沟壑!
猛地!那只高高抬起、沾满血污的手掌!
如断头台上的铡刀!
骤然下劈!
枯瘦如鹰爪的食指裹挟着一股凌厉刺骨的腥风!如同淬毒的冰锥!隔着祠堂中厅近十丈的空间!隔着下方无数匍匐蠕动的头颅!隔着重浊凝滞的湿冷空气!
狠狠点向祠堂门楣阴影下——
那个端着手机、僵在原地、脸上还凝固着好奇神色的——
年轻游客的眉心!
“噗——!”
一声如同烂熟的脓包被戳破的轻微闷响!
在绝对的死寂中被无限放大!清晰炸裂在每一个紧贴地面的耳膜深处!
那年轻游客脸上的好奇与血色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惊惧到凝固的煞白!他整个人如同被一根冰冷的烧红铁钎瞬间贯穿了天灵盖!
手机从骤然麻痹僵死的手指间滑落,“啪嚓”一声在青黑冰凉的石板地上摔成碎裂的闪光片!身体猛地向前剧烈抽搐了一下!“噗通”一声!重重砸跪在冰冷坚硬的地上!双膝撞击石板的脆响令人心胆俱寒!
最可怕的一幕发生了!
就在那手机碎裂的光影散开的瞬间!那年轻游客因身体倾覆而被迫昂起的后颈上!皮肤下方!赫然浮现出一个清晰的指印轮廓!
深红!青紫!边缘粘腻!
如同最粗粝的印泥!带着烧红的烙铁热度!深深烫在了他的皮肤骨肉深处!那印痕的大小、形状、每一根指头的扭曲痕迹……都和林福生高高抬起点出的那只血指!丝毫无差!!
牛角号那如同凝固胆汁的嗡鸣在死寂中如惊雷炸响!林福生——或是禁锢在僵冷皮囊深处的存在——骤然爆发!
“嗬——啊——!!!” 一个扭曲破碎、非人非兽的嘶吼猛地撕裂了粘滞的死寂!
那声音仿佛汇聚了千年的怨毒、封冻的凶煞!他深陷刀丛的身躯剧烈弹动着,如同被无数烧红的钢针扎刺!乌沉木刀椅上,一枚原本只是抵住他脊骨的蛇形弯刃骤然向下切割!
“嗤啦——!”
血!如同被封印己久的浓稠黑浆!
猛地从刃口切开的新创中狂飙而出!顺着冰冷的刀脊蜿蜒而下!滴落在潮湿的青石板上!迅速凝固成一片暗沉如铅的污血!腥臊刺鼻的铁锈味瞬间盖过了祠堂中残余的檀灰气息!
死寂凝固的空气被这浓重的血腥气点燃!跪伏的人群如被烫伤的蚁群!本能地、却又更加卑微地将身体紧贴地面!几乎要将整张脸埋进冰冷渗水的石板缝隙!肩胛骨因极致的畏缩而尖锐凸起!空气里只剩下愈发浓烈的血腥味与无数压抑着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细微抽气!
而祠堂门口昏暗的光线下,那跪着的年轻游客,身体如同失去了支撑的破麻袋,缓缓地、无声地下去,最终彻底趴伏在冰冷坚硬的石板地上。额角渗出暗色的血丝,蜿蜒淌过颧骨浸入石缝,与那巨大的暗色指痕粘连在一起。唯有脖颈上那个狰狞的指印印记,如同刚刚从血肉模具中剥离的诅咒蜡封,在昏惨的光线下散发着令人心胆俱裂的幽光。
“抬…抬走…” 主持斋工的声音碎成一地颤抖的冰碴,“三…三爷…息怒……”
法坛中央乌沉木刀椅缝隙里渗出的每一滴暗黑污血,此刻都凝成了无数双窥视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