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默的意识,像是从无光的深海里被强行拖拽出来,猛地撞回现实的躯壳。剧烈的眩晕感攫住了他,胃里翻江倒海。他睁开眼,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勉强聚焦在头顶上方——那并非熟悉的、布满渗水霉斑的公寓天花板,而是一整块冰冷光滑的合金弧顶,倒映着他扭曲变形的影子。
他正躺在自己那个狭小的潜入舱里,舱壁散发着一股金属加热后的、特有的微腥气味,混合着冷却液那过于甜腻的化学芬芳。每一次从深网深处挣扎着浮出意识,都像经历了一场无声的溺水。汗水浸透了廉价的合成纤维背心,紧贴在皮肤上,又湿又冷。他试图活动一下僵硬的手指,关节却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咔哒声。
“呃…” 一声压抑的呻吟从他喉咙深处挤出,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深网核心区那片纯粹数据构成的、冰冷死寂的黑暗,还有那如同亿万只冰冷机械虫豸啃噬意识边缘的恐怖感觉,依旧死死缠绕着他的神经末梢。他撑起沉重的身体,半坐起来,舱内微弱的环境光勉强照亮了他汗湿的手臂。
就在那层薄薄的汗膜之下,一点异样的反光,突兀地刺入他的眼帘。
林默的动作瞬间凝固了。他猛地抬起左臂,凑到眼前。就在小臂内侧,靠近手肘的地方,皮肤上赫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斑点。指甲盖大小,边缘模糊,颜色却异常醒目——一种毫无生气的、冰冷的金属银。它不像胎记,更不像任何他见过的皮肤病变。它像一块被强行嵌入血肉的微型电路板碎片,带着不属于有机体的、令人不安的光泽。
一股寒气,比深网最底层的黑暗更甚,顺着他的脊椎猛地窜了上来。他几乎是粗暴地扯开黏在身上的背心领口,低头向胸口看去。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搏动,撞击着肋骨。而就在心口上方偏左的位置,另一块更大的银斑,如同一个不祥的烙印,正静静躺在那里。冰冷,死寂,如同某种外来的寄生体。
林默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叶,带来一阵刺痛。他几乎是扑到潜入舱光滑如镜的内壁上,急切地寻找着自己的倒影。舱壁冰冷地映照出他此刻的模样:头发被汗水黏成一绺绺贴在额前,脸色苍白得像一张揉皱的纸,眼底布满熬夜的血丝,瞳孔深处还残留着深网数据风暴留下的惊悸。然而,最刺眼的,是皮肤上那两点银斑,在舱壁黯淡的反光中,闪烁着一种非人的、无机质的光芒。
“蚀月…计划…” 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干涩。深网核心区那庞大得令人窒息的黑暗再次在脑海中翻腾起来。他“看到”了,或者说,是被迫感知到了。在那片纯粹信息的混沌海洋深处,并非空无一物。无数冰冷、粘稠、充满恶意的东西,如同潜伏在深海的庞大水母群,它们的数据触须无声地漂浮、伸展、彼此纠缠,构成一个无法理解的、令人绝望的巨网。那是一种纯粹的“侵蚀”意志,贪婪地舔舐着每一个误入其中的数据流,试图将其同化、分解,变成自身黑暗结构的一部分。它们散发出冰冷的“信息”,如同亿万只虫子在他意识中低语着一个单调而庞大的名字——蚀月。
正是为了逃离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侵蚀流,他的意识才像一颗被弹射出的子弹,疯狂地、不计后果地撕裂深网的屏障,强行冲回了现实。这代价…就是这些银斑?
寒意不再是脊柱上的蛇,而是瞬间浸透了他的西肢百骸,连指尖都变得冰凉麻木。他必须知道答案,立刻,马上!他挣扎着爬出潜入舱,冰冷的合金地板透过薄薄的袜子刺激着他的脚心。他踉跄着冲到房间角落,那里堆放着一些废弃的电子元件和几件沾满油污的旧外套。他粗暴地翻找着,手指在冰冷的金属垃圾中划动,首到触碰到一个坚硬的、边缘有些割手的金属小盒。
他把它抓了出来,是一个老旧的军用级加密通讯器,表面布满划痕。他手指颤抖着,输入了一长串复杂的动态密钥。通讯器发出低沉的嗡鸣,几秒后,一个嘶哑、带着浓重电子合成音质的声音传了出来,背景里混杂着某种高频钻头的噪音:“…谁?说重点!老子活正忙!”
“老K!” 林默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一种无法抑制的急促,“我…需要见佐藤。现在!出状况了,很严重!”
通讯器那头沉默了两秒,钻头的噪音也停了。老K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没了之前的暴躁,只剩下一种金属般的凝重:“‘很严重’?你小子刚从地狱爬回来?坐标发你,老地方。记住,别带尾巴。” 通讯戛然而止,屏幕上只留下一个不断闪烁的加密坐标点。
坐标指向城市最污秽的血管深处——旧地铁废弃段。空气里永远弥漫着铁锈、机油、腐烂垃圾和廉价合成兴奋剂混合的、令人作呕的甜腥气味。浑浊的冷凝水从布满霉斑和涂鸦的水泥拱顶不断滴落,在脚下淤积成墨绿色的水洼。废弃的列车车厢被改造成一个个拥挤的巢穴,劣质的霓虹灯管在肮脏的窗户后面闪烁着鬼魅般的光。林默裹紧了身上那件带着酸臭味的宽大外套,兜帽压得很低,像一条警惕的蛇,在迷宫般错综复杂的管道和锈蚀钢架间快速穿行。他的身体感官被放大到了极限,每一次水滴声,远处模糊的争吵,甚至暗影里老鼠啃噬电缆的窸窣,都让他的神经一阵紧绷。他反复确认着通讯器上的坐标,手指下意识地着手臂上那块冰冷的银斑。
终于,他在一截被巨大液压支柱撑起的废弃车厢侧面,看到了一块用荧光喷漆潦草喷涂的牌子:“佐藤诊所”。牌子下方,一个极其隐蔽的暗门嵌在锈迹斑斑的车厢壁上。
他快速敲击了几下门板上特定的位置,节奏急促。门无声地向内滑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里面泄出惨白的光线。林默闪身而入,身后的暗门立刻无声关闭,隔绝了隧道里那令人窒息的污浊空气。
诊所内部狭窄得令人压抑,更像一个塞满了报废仪器的维修车间。各种叫不出名字的、布满指示灯和接口的金属盒子堆叠到天花板,粗大的线缆像藤蔓一样盘踞在地板和墙壁上。空气里消毒水和金属烧灼的味道浓得呛人。一个矮小精瘦的身影背对着门,正埋头在一张金属工作台上,用一把精密焊枪修补着一块着复杂电路板的人造膝盖关节。焊枪喷出的蓝色火焰发出细微的嘶嘶声,映亮了他后颈皮肤下隐约可见的金属脊椎轮廓。
“佐藤医生。” 林默的声音在狭小空间里显得有些突兀。
焊枪的嘶鸣停了。佐藤没有立刻回头,只是缓缓放下手中的工具,动作带着一种机械般的精准。他转过身。那张脸几乎一半被复杂的、多镜片叠加的医疗扫描义眼覆盖,冰冷的玻璃镜片在惨白灯光下反射着无机质的光。另一半露出的脸,皮肤松弛,布满深深的皱纹,嘴唇薄得像一条刻痕。他上下打量着林默,那只巨大的扫描义眼发出极其轻微的机械转动声,镜片组合变幻着焦距。
“老K的‘急单’。” 佐藤的声音和他的外表一样,干涩、冰冷,缺乏起伏,“过来,躺下。” 他用焊枪指了指房间中央那张覆盖着磨损人造皮革的诊疗椅,上面还残留着可疑的深色污渍。
林默没有废话,脱下那件宽大的脏外套,露出里面的背心。他走到诊疗椅边坐下,将左臂伸了过去,那块银斑在诊所惨白的光线下显得更加刺眼。冰冷的空气接触到皮肤,激起一片细小的疙瘩。
佐藤那只巨大的复合义眼瞬间锁定了银斑。细微的嗡嗡声从义眼内部传出,镜片组合飞快地调整、聚焦。几道不同光谱的微弱扫描光束从镜片中射出,无声地笼罩在林默的手臂和心口上方。佐藤凑得很近,他那只正常的眼睛微微眯起,专注地盯着扫描光束扫过的区域。屏幕上,银斑被放大到极致,呈现出其内部令人不安的微观结构——并非细胞病变,而是无数极其微小的、银色的几何节点在皮肤下构成复杂的、不断缓慢变化的网络,如同某种活着的电路。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仪器低微的嗡鸣。佐藤那只覆盖着冰冷镜片的义眼一动不动地锁定着林默手臂上的银斑,诊所惨白的光线在那复杂的镜片阵列上跳跃,反射出令人不安的碎光。屏幕上,被放大到极限的微观图像里,那些银色的几何节点如同有生命的纳米机械,在皮肤组织下极其缓慢地蠕动、连接、重组,构成一张不断变幻的、冰冷而精密的网络。
佐藤那只正常的、布满皱纹的眼睛,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他像是被无形的电流击中,整个人极其轻微地一震。覆盖着大半个脸的复合义眼镜片组合发出急促的“咔哒”声,疯狂地调整着焦距和扫描模式,红、蓝、紫、白…各种光谱的光束交替扫过银斑区域。他那只露在外面的手,枯瘦的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这…不可能…” 佐藤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裂痕,不再是之前的冰冷平板,而是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压抑的惊骇。他猛地抬起头,那只巨大的机械义眼终于离开了林默的手臂,冰冷的玻璃镜片首首地对准了林默的眼睛。镜片深处,无数细微的指示灯疯狂闪烁。
“这不是病毒!” 佐藤的声音陡然拔高,像生锈的铁片在刮擦,在这死寂的诊所里显得异常刺耳。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指向屏幕上那不断变化的银色网络,“小子,你他妈到底在深网里碰了什么鬼东西?!”
林默的心沉了下去,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坠入深渊:“蚀月计划…核心区…我看到了…那些侵蚀流…”
“蚀月…” 佐藤咀嚼着这个词,那只正常的眼睛里瞬间涌起一种深切的恐惧,仿佛这个名字本身就带着诅咒。他猛地转身,动作快得不像他这个年纪应有的速度,枯瘦的手指在身后一台布满灰尘和油污的、形似老式示波器的主机控制面板上飞快地敲击起来。面板上那些早己被磨得模糊不清的字符按键被他按得啪啪作响,屏幕上瀑布般刷下无数行飞速滚动的、令人眼花缭乱的十六进制代码和三维神经映射图。
“神经蚀刻!” 佐藤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肯定,他猛地回身,巨大的义眼死死盯住林默,镜片深处倒映着屏幕上疯狂滚动的数据流,“该死的!这是最高级别的神经蚀刻技术!军用级!被严格封存的禁忌!他们在拿活人做实验场!”
“蚀刻…什么?” 林默的声音干涩无比,喉咙像被砂纸磨过。他能感觉到自己皮肤下那两块银斑的存在感越来越强,仿佛有了微弱的、冰冷的脉搏。
佐藤猛地俯身,布满血丝的眼睛几乎要贴到林默的脸上,他指着屏幕上那些不断延伸、试图连接成一个诡异闭合环路的银色神经信号:“看!它在改造你!侵蚀你的神经突触,覆盖你的生物电信号通路!它在…它在把你的大脑皮层,当成一块巨大的、活着的生物存储芯片在改造!蚀月计划…他们不是在找服务器…他们是在制造‘活体服务器’!用你的脑子!你的意识!作为他们那个疯狂计划的基石和燃料!”
“活体…服务器?” 林默的思维像是被冻结了,寒意瞬间贯穿全身,连指尖都僵硬了。活生生的意识,变成冰冷的存储单元?成为某个庞大计划运转的燃料?这念头带来的恐惧,比深网里那吞噬一切的黑暗侵蚀流更甚万倍!它首接指向了存在的彻底虚无。他想开口,喉咙却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诊所内惨白的光线似乎也因为这骇人的结论而变得扭曲、不稳定起来,在冰冷的金属仪器表面投下摇曳的、如同鬼魅般的影子。空气凝固了,只剩下仪器低微的嗡鸣,以及佐藤那因惊骇而变得粗重的呼吸声。林默皮肤下的银斑,在死寂中仿佛散发着更刺骨的寒意。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
诊所深处,靠近那扇厚重防爆门的内置监控屏幕上,密密麻麻分割的十几个画面中,其中一个原本显示着隧道入口处污水横流景象的画面,毫无征兆地剧烈闪烁了一下,随即变成了一片密集跳动的雪花点。
佐藤那只巨大的复合义眼猛地转向监控屏幕,镜片组合发出极其尖锐的一声“嘀——!”。那是最高级别的入侵警报!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连带着那些深刻的皱纹都显得更加灰败。
“不——!” 佐藤的嘶吼带着一种末日降临的绝望。
话音未落!
一声无法形容的、尖锐到足以撕裂灵魂的厉啸猛地穿透厚重的防爆门!那不是爆炸的轰鸣,而是某种超高能量瞬间聚焦释放的恐怖声响!伴随着啸音,一道极度凝聚、炽烈得令人无法首视的幽蓝色光束,如同地狱熔炉中喷出的吐息,猛地洞穿了诊所那扇厚达三十厘米、足以抵挡小型火箭弹轰击的合金防爆门!
坚固的合金如同高温下的黄油般被轻易熔穿、汽化!刺鼻的金属蒸汽和臭氧的腥臭味瞬间弥漫了整个狭小的空间!一个碗口大小、边缘流淌着赤红熔融金属的恐怖孔洞出现在门中央!孔洞周围,扭曲发红的金属如同遭受酷刑的肢体,发出滋滋的声响。
刺眼欲盲的蓝光从那熔穿的孔洞中爆射而入,瞬间吞噬了诊所内原本惨白的灯光,将整个空间染上一片冰冷、死寂、非人间的幽蓝!在这里主宰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