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天青初醒
“咔嚓。”
快门落下的轻响,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ICU外空旷死寂的走廊里漾开微弱的涟漪,旋即被更深沉的寂静吞没。
林砚舟缓缓放下手中那台沉重冰冷的老式胶片相机,布满血污和冷汗的左手无力地垂落在轮椅扶手上。食指指尖还残留着按下快门时那细微的触感,以及相机金属外壳传来的、正在迅速褪去的最后一丝滚烫余温。
他的目光没有看向相机,也没有看向ICU玻璃内那口悬浮燃烧、镇压着邪秽的青焰棺椁,而是死死地、近乎贪婪地锁在冰冷地砖上——那枚静静躺着的、沐浴在愈来愈亮晨曦中的青瓷平安扣。
父亲林松年最后留下的…唯一的实物。
温润的天青釉色,在破晓的金色阳光与棺椁幽冷青焰的交织映照下,流转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静谧而哀伤的光泽。它像一滴从巨大悲恸中凝结出的、最为纯净的泪,又像一粒从焚尽一切的灰烬里残存的、不肯熄灭的火种。
镜头捕捉下了这个瞬间。裂痕遍布的取景框,将这枚小小的平安扣、窗外喷薄的朝阳、以及玻璃后那幽邃的青焰棺椁,以一种残酷又温柔的方式,强行压缩在同一方凝固的时空里。
按下快门的刹那,林砚舟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也被某种无形的东西狠狠攫取、压缩、烙印进了那小小的胶片深处。一种难以形容的、源自血脉和灵魂最底层的疲惫,如同冰冷的深海暗流,瞬间淹没了他。他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连右手腕石膏深处那枚彻底沉寂的曜变碎片传来的麻木钝痛,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切。
轮椅的冰冷透过薄薄的病号服渗入肌肤,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寒意,只有一种从内向外蔓延的、彻底的虚脱。仿佛支撑了他一夜的所有骨骼都被抽走,只剩下软烂的皮肉,勉强被椅背兜住。他甚至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瘫在那里,像一尊正在迅速冷却的石像,唯有胸膛下那颗沉重跳动的心脏,证明着某种残酷的“幸存”。
视线开始模糊、涣散。地砖上那枚平安扣的天青釉光,在模糊的视野里化开,与记忆中父亲工装裤上常年沾染的窑灰、偷偷塞过来的核桃酥油纸、还有最后那佝偻决绝扑向暗红洪流的背影…交织重叠,最终融成一片混沌而刺痛的光斑。
就在他意识即将彻底沉入无边黑暗的怀抱时——
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瓷器轻叩声…
如同穿越了遥远的时空,又似响自灵魂的最深处,轻轻敲击在他几乎停滞的听觉神经上。
“叮…”
声音很轻,很脆,带着一种独特的、只有上好青瓷才能发出的、温润内敛的金玉之音。
林砚舟涣散的瞳孔猛地一缩!即将彻底闭合的眼皮艰难地抬起了一条缝隙。
声音…是从ICU里面传来的?
不是仪器。 不是人声。 是…瓷器?
他的目光艰难地、一点点地,从地砖上的平安扣,挪向厚重的隔离玻璃后方。
视线依旧模糊,只能看到大片朦胧的光影。那口悬浮的青焰棺椁如同一个幽冷的青色太阳,散发着镇压一切的威压。病床上,母亲叶青梧的身影被仪器和被子遮挡,看不真切。
但就在那青焰棺椁的下方,病床旁边的金属仪器台上…
一只手。
一只枯瘦、苍白、却异常稳定的…老人的手。
正用一种极其缓慢、却带着某种古老韵律的动作,轻轻地…叩击着…仪器台面上放着的一只…素坯白瓷茶杯。
“叮…” “叮…”
一声,又一声。不疾不徐,稳定得仿佛敲击的不是瓷器,而是某种无声的节拍器,在丈量着生死边界的时间。
林砚舟的心脏,如同被这突如其来的、诡异的叩击声猛地攥住!停止了跳动了一瞬!
那只手… 那枯瘦的指节… 那稳定的动作…
是… 爷爷?!
林时金?!
他不是…不是己经…在观察室里…
巨大的震惊如同冰水浇头,瞬间驱散了部分笼罩意识的浓雾!林砚舟猛地睁大了眼睛,视线拼命聚焦,死死看向那只叩击茶杯的手,然后顺着枯瘦的手臂向上…
他看到了!
病床的另一侧,原本空着的椅子上,不知何时…坐着一个人!
一个瘦削得几乎只剩下一把骨头、穿着蓝白条纹病号服的身影。他佝偻着背,满头银发枯槁杂乱,深陷的眼窝如同两个黑洞。正是己经被宣告死亡的爷爷林时金!
但此刻… 爷爷那双原本应该空洞、涣散、或者彻底紧闭的眼睛… 竟然…睁着!
浑浊的眼球上蒙着一层灰翳,却并非死寂。在那浑浊的最深处,两点极其微弱、却异常凝聚的…天青色的光芒…如同沉睡的窑火在积灰下被重新吹亮,正静静地、穿透一切地…凝视着悬浮在半空的青焰棺椁!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干枯的嘴唇紧紧抿着,如同风化的岩石。只有那只枯瘦的手,还在一下,又一下,稳定地、固执地…叩击着那只素坯茶杯。
“叮…” “叮…”
每一声轻响,都像一枚无形的楔子,敲打在林砚舟紧绷到极致的神级上!
爷爷…没死? 还是…醒了?! 在青焰棺椁成型、邪秽被镇压的瞬间…醒了?!
这怎么可能?!医生明明己经…
就在林砚舟被这匪夷所思的景象惊得魂飞魄散、几乎要失声叫出来的瞬间——
那只被爷爷林时金枯指叩击的素坯白瓷茶杯,突然…发出了声音!
不是叩击声。 而是从茶杯内部发出的…一种极其细微、却清晰无比的…嗡鸣!
如同有无数细小的冰晶正在杯壁内部生长、碎裂、重组!那声音越来越高亢,越来越密集!最终化作一阵连绵不绝的、如同春日冰河解冻般的…“噼啪”脆响!
随着这奇异的脆响,那只原本光滑无瑕的素坯白瓷茶杯表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凭空绽放出了无数道细密如蛛网、晶莹剔透、闪烁着天青釉光的…冰裂纹!
裂纹疯狂蔓延、交错、生长!如同拥有了生命!仅仅几个呼吸之间,就布满了整个杯身!
紧接着! 更令人骇然的景象发生了!
那些刚刚生成的、遍布杯身的冰裂纹中,最核心的几道主裂纹深处,一点点极其微弱、却无比纯粹的…天青色光芒…如同沉睡的种子被唤醒,缓缓地…亮了起来!
光芒起初很弱,如同晨曦中的露珠。 随即越来越亮,越来越稳定! 最终,那几只核心裂纹竟如同灌注了融化的青玉液,散发出温润而纯净的天青釉光!将那只普通的白瓷茶杯,映照得如同一件刚刚出窑、流淌着生命光泽的…冰裂纹秘瓷!
“嗬…”
一声极其轻微、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林砚舟耳边的吸气声,从爷爷林时金的喉咙里溢出。
那只一首稳定叩击着茶杯的枯瘦手指,骤然停在了半空,微微颤抖起来。
爷爷那双浑浊的、深处闪烁着天青光芒的眼睛,猛地从悬浮的青焰棺椁上移开!死死地、近乎贪婪地、盯住了眼前这只…自行生出冰裂、并且透出天青釉光的素坯茶杯!
他那如同岩石般僵死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情绪波动!干枯的嘴唇哆嗦着,深陷的眼窝中,那两点天青色的光芒疯狂闪烁,如同风中残烛,却又带着一种焚尽一切的…狂热!
他猛地伸出手,不再是叩击,而是用一种近乎粗暴的、颤抖的动作,一把将那只裂纹生光茶杯抓在了手里!枯瘦的手指死死攥住杯身,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抓住的不是瓷器,而是失而复得的性命!
然后。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头。 那双燃烧着狂热天青光芒的浑浊眼睛,穿透了ICU的隔离玻璃,穿透了弥漫的消毒水气味和死亡的阴影… 精准地、死死地… 钉在了走廊外、轮椅上的、林砚舟的脸上!
西目相对的刹那!
林砚舟只觉得一股冰冷的电流瞬间窜遍全身!爷爷的目光不再是以往的愤怒、失望、或是病中的空洞,那里面充斥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近乎妖异的…明悟和一种可怕的…渴求!
仿佛透过林砚舟的眼睛,看到了他体内那枚沉寂的曜变碎片,看到了他昨夜经历的所有惨烈与牺牲,更看到了…某种爷爷穷尽一生、甚至搭上性命都在追寻的…答案!
“嗬…嗬…”爷爷的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嘶哑声响,他死死盯着林砚舟,抓着那只裂纹生光的茶杯,如同抓着唯一的救命稻草,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模糊不清、却如同淬毒匕首般扎入林砚舟灵魂的字眼:
“原…来…如…此…” “光…” “才是…” “最后的…” “窑…变…”
话音未落!
“噗——”
一口暗红发黑、带着浓重腥气的淤血,猛地从爷爷林时金的口中喷涌而出!如同压抑了太久的火山终于爆发!重重溅洒在他手中那只裂纹生光的茶杯上,也溅落在他枯槁的前襟!
他眼中的天青光芒瞬间黯淡下去,身体猛地一僵,抓着茶杯的手无力地松开。
“哐当…” 那只刚刚生出奇迹般冰裂釉光的茶杯,掉落在地砖上,摔得粉碎。碎片上沾染着暗红的血渍,残留的天青釉光迅速熄灭。
爷爷林时金佝偻的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最后一丝支撑,重重地向后倒去,跌回椅子里,脑袋无力地歪向一边。双眼缓缓闭上,只有嘴角残留着一道触目惊心的黑红血痕。
ICU内,监护仪器再次发出刺耳的警报!医护人员惊慌地冲了过去!
走廊外。
林砚舟如同被那道最后的、染血的目光和那句石破天惊的遗言,彻底钉死在了轮椅上。
光…才是最后的窑变…
爷爷用最后一口血和最后一丝生命窥见的…是这个?
他猛地低头,看向自己怀中那台屏幕碎裂、却记录了昨夜所有毁灭与重生、此刻机身冰冷的老式胶片相机。
相机漆黑的镜头,如同沉默的眼睛,倒映着窗外越来越亮、却再也无法温暖任何人的…
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