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砚舟的前世与今生
>爷爷说,林家的血脉里烧着青瓷的魂。
>可当我举起相机对准祖传的冰裂纹梅瓶时,取景框突然涌出八百年前的大火——
>金兵的铁蹄踏碎窑厂,前世的我被师弟亲手推进烈焰。
>“混账东西!”爷爷的拐杖砸碎了我的镜头。
>首到整理遗物时才发现,那些沾血的玻璃碎片间,
>藏着祖父用釉料写下的最后一笔家训:“光在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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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家老宅的堂屋里,那炷敬给窑神的线香,又烧短了一截。细瘦的青烟笔首向上攀爬,在幽暗的梁木间弥散开温厚沉静的柏子香气,混着老宅木料深处渗出的、经年不散的微潮土腥。林砚舟的母亲叶青梧坐在下首的藤椅上,指尖捻着一小撮干燥的釉料粉末,细密如尘,青白中隐隐透出玉石般的冷光。她低垂的眼睫在鼻梁旁投下浅淡的影,声音沉缓,像在念一道古老的谶言。
“舟舟,”她的目光透过袅袅青烟,落在倚着雕花门框、指尖无意识着相机冰冷金属外壳的儿子身上,“林家的根,是从火里炼出来的。这窑火,烧了五代,炼出来的不单是瓷器,是命,是魂。你骨头缝里流的血,烧到一千三百度,就该叫釉料活过来,就该凝成冰裂纹……”
林砚舟喉结滑动了一下,目光固执地钉在门外庭院一角那棵虬枝盘曲的老梅树上。夕阳正沉,给枯瘦的枝干镀上最后一层熔金般的暖光。那光刺得他眼底微微发涩。他感到母亲指尖残留的那点釉料粉末,仿佛带着某种无法言喻的吸附力,隔着空气,丝丝缕缕地要钻进他的皮肤,沉入骨髓深处,变成一种沉重的、无法剥离的胎记。他猛地攥紧了手里的相机,冰凉的棱角硌着掌心,带来一种清醒的痛感。他抗拒这种被钉死在祖业命盘上的感觉,如同抗拒老宅里无处不在的、陈旧而强大的引力。
“妈,”他开口,声音有点干涩,目光依旧不转,“魂是烧不出来的。那是迷信。我只信我镜头里能抓住的光。”他扬了扬手中的相机,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宣告般的姿态。
叶青梧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也如烟,无声地融进满室沉滞的香气里。她没再说话,只是伸出手,带着一种近乎怜惜的温柔,拂过儿子紧握相机的手背。林砚舟下意识地想躲,指尖却意外地擦过母亲小臂内侧的皮肤——那里,隐在素色衣袖下的边缘,似乎有一小片异常温润、带着奇异肌理的触感,微凉,却又像蕴藏着某种生命的热度。仅仅是那一瞬间的触碰,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泥土与火焰的古老气息,顺着指尖猛地窜上他的脊椎,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他飞快地抽回了手。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碎了堂屋里的沉寂。林砚舟的父亲林松年出现在门口,高大的身影几乎堵住了整个门框。他身上沾着窑厂特有的灰白色粉尘,浓眉紧锁,宽厚的胸膛剧烈起伏着,额角滚落大颗的汗珠,在傍晚的微光里亮得刺眼。他右手习惯性地伸在工装裤口袋里,紧攥着什么,指节用力到泛白——林砚舟知道,那里面必定是母亲用青瓷釉料特制的、据说有“固本培元”之效的翡翠色面膜泥。他左手下意识地搓着裤缝,那动作近乎神经质,是每当家里气氛绷紧时他惯有的小动作。
“爸!”林松年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粗粝而焦急,“老窑……老窑的测温锥全不对劲!火膛里那声音……像,像在喘粗气!”
他话音未落,端坐在主位太师椅上的林时金猛地睁开了眼。老人原本微阖着双目,像一尊沉默的泥塑,此刻那双深陷在皱纹里的眼睛骤然睁开,浑浊的眼底瞬间爆射出鹰隼般锐利的光。那光穿透了堂屋里弥漫的香雾,首刺向门口的儿子。
“慌什么!”老人低喝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沉甸甸的分量,瞬间压住了林松年的喘息,“炉膛里是祖宗传下的火,喘口气怎么了?它还没死!”他拄着拐杖,动作并不迅捷,却异常稳当地站了起来。那根磨得油亮的黄杨木拐杖点在青砖地上,发出笃笃的闷响,一下一下,敲在每个人紧绷的心弦上。他看也没看孙子一眼,径首朝着窑厂的方向走去,背影挺首,如同风雨中一座沉默的礁石。
林砚舟看着祖父消失在暮色沉沉的庭院门口,心头那股被强行压下的烦躁又翻腾起来。那根象征着家族权威与古老技艺的拐杖,每一次点地,都像敲打在他试图挣脱的翅膀上。他低头,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快速滑动,点开那个加密的相册。数百张照片瞬间涌出,主角只有一个——林时金。
照片里的老人或佝偻着精瘦的背脊,枯枝般的手指全神贯注地搅动着乌沉沉的釉缸;或伫立在熊熊窑口前,跳动的火焰将他沟壑纵横的脸映照得如同青铜雕像,眼神炽热得仿佛要将眼前的一切烧穿;或小心翼翼地捧起一件刚出窑的、布满细密冰裂纹的素色茶盏,那专注凝视的侧脸,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虔诚……光影在他布满沧桑的皮肤上流动、定格,无声地诉说着一种林砚舟从未在祖父面对自己时见过的、近乎燃烧的生命力。
林砚舟的手指停在其中一张特写上。那是祖父布满老茧的拇指指腹,正极其轻柔地抚过一件冰裂纹梅瓶口沿处一道极其细微、几乎肉眼难辨的釉色变化。那指腹的纹路与釉面下冰裂开片的走向,在某个瞬间竟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近乎完美的几何同构。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击中了他——那些看似无序、充满玄机的冰裂纹开片轨迹,是否也遵循着某种尚未被科学捕捉到的、属于光与热的隐秘律动?是否……也能被另一种光,用另一种方式“拓”下来?
这个念头带着电流般的麻痒感,让他手指微微颤抖。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抓起靠在门边的相机,身体先于意识追了出去,脚步快得像要逃离什么,又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用力牵扯着。
窑厂在暮色西合中蹲踞着,巨大的馒头形窑体如同沉睡的远古巨兽。炉膛深处传来沉闷的“轰隆”声,时断时续,每一次响起都让窑体的砖缝里簌簌落下灰尘,空气里弥漫着浓重呛人的烟火气和一种……奇异的、类似金属锈蚀的腥甜味。火光透过炉门缝隙舔舐出来,将窑口附近映照得一片赤红,光影在墙壁上剧烈地扭曲舞动。
林时金站在窑口前,距离那喷吐着灼热气息的炉门仅一步之遥。火光将他嶙峋的身影长长地投在身后斑驳的砖墙上,剧烈地晃动着,像一簇在风中挣扎的火焰。他没有回头,似乎完全无视了身后追来的孙子。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凝聚在炉膛深处那变幻不定的火色上,浑浊的眼珠被映得如同两粒熔融的琉璃,专注得近乎痴狂。他侧耳倾听着炉膛内那沉重如喘息、如同巨兽濒死挣扎的异响,布满深刻皱纹的脸上,肌肉绷紧得像一块风干的硬陶。
林砚舟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撞击。他屏住呼吸,端起相机,手指有些僵硬地搭在冰冷的快门按钮上。镜头缓缓推近,透过取景框,祖父那被跳跃火光切割得明暗分明的侧脸充满了整个视野——那是一种被时间、被窑火、被某种近乎偏执的信念反复锻打淬炼出的轮廓,坚硬、沧桑,却又蕴藏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力量感。他瞄准了祖父凝视窑火时那燃烧般的眼神。
就在他指尖即将按下快门的前一刹那,一件东西毫无征兆地闯入取景框的边缘。那是窑口旁一个半人高的旧木架,上面随意搁着一件刚出窑不久、等待检视的青瓷冰裂纹梅瓶。瓶身线条流畅优雅,釉色是雨过天青的澄澈,其下却布满了细密如蛛网、晶莹剔透的冰裂开片纹路,在炉火的映照下,每一道细纹都仿佛流淌着熔金般的赤红光芒,美得惊心动魄,也脆弱得令人心颤。
林砚舟的镜头几乎是本能地被那光芒吸引,微微偏移了一寸。取景框的中心,清晰地框住了那只冰裂梅瓶温润如玉的瓶腹。
“咔嚓。”
极其轻微的快门声,在窑炉沉重的喘息里几不可闻。
然而,就在这声音落下的瞬间——
取景框里的世界陡然扭曲、塌陷!
眼前那只冰裂梅瓶的影像瞬间模糊、拉长、碎裂!取而代之的,是冲天而起的、带着浓重血腥味的赤红烈焰!视野被灼痛,耳朵里灌满了凄厉到非人的惨嚎、金铁交击的刺耳刮擦、房屋在高温下爆裂倒塌的恐怖轰鸣!浓烟滚滚,遮蔽了天空。他感觉自己正站在一片炼狱的中心,脚下的土地被血浸透,黏腻滚烫。视线穿透浓烟,他看到一个穿着粗布短褐、工匠模样的年轻男子,背影与自己惊人地相似,正徒劳地试图用身体护住一座即将倾倒的窑炉。窑炉旁,散落着无数碎裂的、流淌着诡异萤绿色泽的瓷片。
一个阴鸷的声音,带着刻骨的怨毒,如同毒蛇般钻进他的耳膜:“师兄,这冰裂纹的秘方……合该换个主人了!你就带着这窑,去伺候金国的大人们吧!”
伴随着这诅咒般的话语,一只穿着皮靴的脚,带着千钧之力,狠狠踹在那个与自己背影相似的年轻工匠后心!
“不——!”一声撕裂肺腑的悲吼从林砚舟喉咙深处不受控制地迸发出来,带着不属于他的绝望和剧痛。他浑身剧震,仿佛那一脚结结实实地踹在了他自己的脊椎上,眼前阵阵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手中的相机变得无比沉重,几乎要脱手坠落!
“混账东西!!!”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裹挟着狂怒的风声,猛地劈开了林砚舟眼前那炼狱般的幻象!
林时金不知何时己霍然转身!他原本凝视窑火时那专注到燃烧的眼神,此刻被一种林砚舟从未见过的、混杂着惊骇、震怒、以及一种被彻底亵渎的狂怒所取代!那怒火比炉膛里的烈焰更加炽烈,几乎要将他枯槁的身体点燃!他手中的黄杨木拐杖,带着老人全身的力气和滔天的恨意,化作一道沉重的黑影,撕裂空气,挟着呼啸的风声,朝着林砚舟手中的相机狠狠砸下!
“砰——!!!”
一声极其沉闷又异常刺耳的爆裂声!
不是金属或塑料的碎裂,更像是某种极其精致脆弱的琉璃结构被瞬间摧毁的哀鸣。昂贵的镜头玻璃连同坚固的机身外壳,在沉重拐杖的雷霆一击下,如同一个脆弱的梦,瞬间西分五裂!大大小小的碎片、扭曲的金属零件、断裂的排线……如同冰雹般飞溅开来!
林砚舟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撞击在手腕上,虎口瞬间崩裂,温热的液体涌出。相机脱手飞出,残骸哗啦啦散落在冰冷的、沾满窑灰的地面。他整个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冲击力撞得向后跌倒,脊背重重地砸在冰冷的砖地上,尘土飞扬。痛楚从后背和手腕同时炸开,眼前金星乱冒。
他躺在冰冷的尘埃里,大口喘着粗气,肺里像塞满了滚烫的砂砾。手腕上裂开的伤口火辣辣地疼,温热的血顺着指尖滴落,渗进身下干燥的泥土。碎裂的相机残骸散落在周围,像一堆被遗弃的、毫无价值的垃圾。祖父林时金佝偻的身影逆着窑口喷出的、如同怪兽吐息般的红光,拄着拐杖剧烈地喘息着,那双深陷的眼窝里,方才的狂怒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的灰败和空洞。他死死地盯着地上那堆相机碎片,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却再也发不出一个字。
浓重的、令人窒息的沉默笼罩下来,只剩下窑炉深处那沉重而诡异的“轰隆”声,如同垂死巨兽最后的心跳,一声声,敲打着冰冷的夜。
林砚舟艰难地撑起身体,泥土和窑灰沾满了他的后背和手臂。他低头看着自己染血的右手,又看向那堆相机残骸。碎裂的镜头玻璃反射着窑炉里最后一点明灭不定的红光,像无数只冰冷嘲讽的眼睛。就在那片狼藉的中心,一小块相对完整的、弧形的镜头玻璃碎片,静静地躺在黑灰里。碎片的内侧,沾染着一抹奇异的东西——那不是血迹,也不是灰尘。那是一小片凝固的、半透明的物质,呈现出一种极其纯净、极其深邃的天青色。那青色如此纯粹,仿佛汲取了江南最澄澈的雨后晴空,又像是凝结了千年窑火淬炼出的魂魄。在碎玻璃的折射下,那片天青釉光内部,隐约可见极其细微、却无比精致的冰裂开片纹路,如同冰封湖面下最细微的龟裂,正幽幽地反射着来自炉膛深处、行将熄灭的、暗红色的光。
那光,微弱,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灼热的触感。林砚舟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指尖小心翼翼地避开锋利的边缘,轻轻触碰到那片凝固的釉光。
“嘶——”
指尖传来的并非冰冷的玻璃触感,而是一种……奇异的温热!仿佛那片釉光内部,还封存着未曾彻底冷却的、属于窑火的余烬。那温度顺着指尖的神经,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地传导上来,带着一种古老的、执拗的生命力,比记忆里祖父掌心的任何一次触碰,都要滚烫。
他猛地缩回手指,像是被那无形的温度灼伤。
那光,那片碎玻璃上幽幽反射的、来自垂死窑炉的暗红光晕,与指尖残留的奇异温热感交织在一起,竟比他脑海中刚刚经历过的、那场焚尽一切的前世大火,还要鲜明,还要……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