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染筹码
医院的走廊,仿佛被浸泡在一种凝固的、冰冷的绝望之中。消毒水的气味浓得发苦,混杂着若有似无的、从手术室深处飘散出来的血腥气,构成一种令人窒息的背景。惨白的顶灯毫无温度地泼洒下来,将墙壁、地面、塑料座椅以及上面蜷缩的人影,都照得一片死寂的灰白。
林砚舟蜷缩在离手术室大门最近的一张冰凉的塑料椅上。后背紧贴着同样冰冷的椅背,试图汲取一点微不足道的支撑。右手的剧痛被厚厚的纱布和石膏包裹着,变成一种沉重而持续的钝感,每一次脉搏的跳动都牵扯着深处撕裂的神经。但这痛感,远不及心口那如同被剜去一块的巨大空洞。
手术室大门上方,那盏象征着生死未卜的刺目红灯,像一个烧红的烙铁,灼烧着他的视网膜。门紧闭着,隔绝了里面正在与死神搏斗的母亲,也隔绝了他所有的希望与恐惧。时间仿佛被这惨白的灯光和消毒水的气味凝固了,只剩下他自己越来越响的心跳,在死寂的走廊里发出擂鼓般的闷响,敲打着摇摇欲坠的灵魂。
他不敢闭眼。每一次闭眼,脑海中就会瞬间涌出后院里那地狱般的景象——父亲焦黑僵硬的胸膛,母亲堵在窑口破洞前那被毒气灼烧得皮开肉绽的后背,还有自己口中那如同吞下太阳般的毁灭邪光……以及父亲最后时刻,那浑浊眼底凝固的释然与担忧。
他只能死死地、空洞地盯着那盏红灯。仿佛那点刺目的红色,是连接母亲生命的唯一丝线。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分钟,也许有几个世纪那么漫长,一阵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碎了走廊里的死寂。
林砚舟如同被惊醒的雕塑,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透支后的僵硬感,抬起头。
两个穿着深色制服、表情肃穆的医院工作人员,推着一辆覆盖着白色罩单的金属担架车,正朝着走廊尽头的方向走去。担架车的金属轮子在光洁的地砖上滚动,发出低沉而规律的“咕噜”声,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格外沉重。
白布罩单下,勾勒出一个高大却僵硬的轮廓。一只沾满泥土和暗褐色污迹、骨节粗大的手,无力地从白布边缘垂落下来,随着担架车的移动微微晃动着。那是一只林砚舟无比熟悉的手——曾无数次偷偷塞给他核桃酥,也曾死死抓住他的手腕,最后时刻紧紧攥着那枚救命的录音笔……
是父亲。
他们正推着父亲……去那个冰冷、黑暗、永恒的归宿。
一股无法形容的、混合着剧痛、窒息和巨大荒谬感的洪流,猛地冲垮了林砚舟强行构筑的心防!他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他想冲过去,想掀开那块刺眼的白布,想抓住那只垂落的手,想再喊一声“爸”……喉咙却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汹涌地冲出眼眶,混合着脸上干涸的血污和泥土,在冰冷的皮肤上肆意流淌。
担架车沉重的“咕噜”声渐渐远去,消失在走廊尽头那片更深的阴影里。那声音仿佛带走了他生命里最后一点温度,留下一个巨大、冰冷、无法填补的黑洞。
他无力地在冰冷的塑料椅上,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耸动,无声的痛哭让他的身体蜷缩成一团。巨大的悲痛如同沉重的磨盘,反复碾压着他破碎的灵魂。父亲的音容笑貌,那些被他视为平常甚至有些厌烦的琐碎细节——偷偷塞来的核桃酥、搓裤缝掩饰紧张的小动作、播放录音时孩子般的狂喜、还有那句带着无奈和宠溺的“这事得问你妈”……此刻都变成了最锋利的刀,一遍遍凌迟着他的心。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穿着沾满血污和消毒水痕迹护士服的年轻女孩,手里拿着一个半透明的塑封袋,脚步匆匆地走到林砚舟面前。她的脸上带着职业性的疲惫,眼神里混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和公事公办的疏离。
“林砚舟?”护士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林砚舟无声的悲痛。
林砚舟艰难地抬起布满泪痕和血污的脸,茫然地看着她,眼神空洞。
护士将手中的塑封袋递到他面前,语气平板无波:“这是……从那位重伤的叶青梧女士身上换下来的衣物。按照规定,需要家属确认签字,看是否有贵重物品遗留。没有的话,我们就按医疗废物处理了。”
塑封袋里,是几件沾满了暗褐色血污、烟灰和墨绿色诡异污渍的破碎布片。那是母亲在窑口堵住毁灭洪流时穿的衣服,早己被毒气腐蚀得不成样子,如同刚从血与火的战场废墟中扒出来的残骸。
林砚舟的目光落在那些衣物碎片上,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几乎停止跳动。母亲的衣物……那上面浸染的,是她的血,是毒釉的腐蚀,是她用生命为他和那块毒釉争取时间的证明……
“没有……”他听到自己干涩嘶哑的声音响起,如同砂纸摩擦,“没有贵重物品。”他只想让这些承载着惨烈记忆的碎片尽快消失。
护士点点头,拿起夹在记录板上的笔:“那麻烦你在这里签个字。”
林砚舟用没受伤的左手,颤抖着接过笔。笔尖悬在记录板冰冷的纸面上,却久久无法落下。视线再次被泪水模糊。父亲冰冷的躯体刚刚被推走,母亲还在手术室里生死未卜,而他……却在这里签下处理母亲染血衣物的确认单。这巨大的讽刺和悲痛,几乎要将他彻底撕裂。
就在笔尖即将触碰到纸面的刹那——
“等等!”
一个嘶哑、焦急、带着破音的女声,猛地从走廊拐角处响起!
林砚舟和护士同时抬头望去。
只见苏晚气喘吁吁地冲了过来!她显然是一路狂奔而来,头发凌乱,脸色苍白,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身上的衣服甚至还是那件沾着泥点的陶艺工作围裙。她冲到林砚舟面前,目光瞬间扫过他惨白的脸、裹着石膏的右手、以及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血污,眼中瞬间涌起巨大的震惊和痛楚。
“砚舟!你……天哪!”她的声音带着颤抖,随即目光猛地锁定护士手中的那个塑封袋!她的瞳孔骤然收缩,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
“别!别销毁!”苏晚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一把抢过护士手中的塑封袋!动作之快,让护士都吓了一跳。
“你干什么?!”护士不满地皱眉。
苏晚根本顾不上解释,她急切地将塑封袋凑到眼前,双手甚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在那些沾满血污、破碎不堪的衣物碎片上飞快地搜寻着!
突然!她的动作猛地顿住!
目光死死地钉在塑封袋内侧、靠近袋口边缘、一块只有指甲盖大小的、深褐色污迹斑斑的碎布片上!
那碎布片本身毫不起眼,混杂在其他血污之中。但苏晚的眼神却亮得惊人!她甚至顾不得塑封袋上的血污,用指尖隔着塑料袋,极其小心地、近乎虔诚地,触碰着那块碎布片边缘。
“是它……是它……”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天哪!居然……居然真的还在!没有被完全毁掉!”
林砚舟茫然地看着苏晚异常的举动,巨大的悲痛让他的思维变得迟钝:“晚晚……那是什么?”
苏晚猛地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发现稀世珍宝般的激动光芒,声音因为急促而有些语无伦次:“影拓!是影拓!沈素衣的影拓法!那块南宋的丝绸!你母亲的衣服上……有残留!虽然只有一点点!但它上面拓印的冰裂能量图谱……和我AR程序捕捉到的信号……和那毒釉样本内部的能量结构……是……是同一个源头!是锚点!是连接古今、让激光模拟‘净火’成为可能的关键参照!”
她激动地挥舞着手中的塑封袋,仿佛那不是染血的衣物残片,而是开启新世界的钥匙:“有了它!有了这最后一块拼图!我就能把误差缩小到理论极限!就能启动实验!就能尝试净化那块毒釉样本!这是希望!林砚舟!这是最后的希望!”
苏晚激动的话语,如同惊雷般在林砚舟被悲痛冻结的脑海中炸响!
影拓残留!最后的拼图!净化毒釉的希望!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猛地睁大!巨大的震惊瞬间冲淡了浓稠的悲痛!他下意识地伸出左手,紧紧抓住自己胸前鼓囊囊的上衣内袋!隔着粗糙的布料,那块沉寂的、冰冷的、沉重的毒釉样本,正紧贴着他的心脏!
父亲用命换来的孽胎!
母亲用血守护的希望!
此刻,就在他的怀里!
苏晚的目光也随着他的动作,落在他紧捂胸口的手上。她瞬间明白了什么,眼中的激动更加炽烈:“样本……你拿到了?!在你这里?!”
林砚舟没有回答,只是死死地攥着胸前的衣服,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他布满泪痕和血污的脸上,悲痛依旧浓得化不开,如同凝固的火山岩。但在那岩石的裂隙深处,一股被强行压抑、被血与火淬炼出的、冰冷而决绝的意志,正如同岩浆般缓缓涌动、凝聚。
他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越过苏晚激动而急切的脸,再次投向手术室大门上方那盏刺目的红灯。那点红色,依旧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烧着他的灵魂。
母亲还在里面,生死未卜。
爷爷还在ICU,昏迷不醒。
父亲……己经躺在了冰冷的地方。
而他怀里,揣着血染的孽胎,是唯一的筹码。
苏晚手中,那点来自八百年前的影拓残片,是最后的钥匙。
前路,是未知的凶险实验,是渺茫的生机。
但他己经没有退路。
林砚舟深吸一口气,医院冰冷而充满消毒水气味的空气呛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却也带来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他松开紧捂胸口的手,用没受伤的左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沉重,抹去脸上最后一点泪痕。动作笨拙,却异常坚决。
他看向苏晚,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悲伤如同深潭,却不再有崩溃的涟漪,只剩下一种被冰封的、沉重的平静。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艰难地挤压出来:
“走。”
“去你的实验室。”
“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