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灰的余温
死寂。
一种劫后余生、却又被巨大悲痛浸透的死寂,沉甸甸地笼罩着被毒气肆虐过的后院。鬼眼窑巨大的黑色堡垒如同耗尽了所有凶性的巨兽,沉默地蹲踞在黑暗中,炉门破口处不再喷涌毒气魔光,只有缕缕带着焦糊味的青烟无声逸散。空气中那股令人作呕的恶臭淡了许多,却依旧顽固地缠绕在鼻端,混合着泥土、鲜血和皮肉焦糊的气息,构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味道。
林砚舟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首挺挺地僵立在焦黑的土地上。口腔里残留着毒釉冰冷的滑腻感和硫磺的恶臭,舌根是血腥的咸涩,被灼烧腐蚀的剧痛依旧在神经末梢跳跃。右手掌更是惨不忍睹,皮开肉绽,深可见骨,边缘焦黑,掌心残留着几道被毒釉邪光灼出的、如同烙印般的暗绿色诡异纹路,阵阵钻心的抽痛混合着麻木感不断袭来。
但他的感官仿佛被一层厚厚的隔膜包裹着,所有的剧痛都显得遥远而不真实。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空洞地、死死地盯着前方——
父亲林松年。
那个总是用油纸包着核桃酥塞给他的男人,那个搓着裤缝掩饰紧张的男人,那个在妻子与父亲争执时疯狂盘弄核桃的男人……此刻无声无息地蜷缩在冰冷焦黑的地面上。
工装前襟被腐蚀出一个巨大的、触目惊心的破洞,边缘是焦黑卷曲的布料。破洞下的胸膛……林砚舟的胃部猛地一阵翻江倒海,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却又被死死钉住。那不是简单的伤口,那是被地狱之火舔舐过的焦土!皮肉炭化、粘连,呈现出一种混合着墨绿、焦黑和暗红的、难以名状的恐怖色泽,甚至能隐约看到一点森白的骨头!刺鼻的焦臭味正是从这里散发出来。父亲的身体微微佝偻着,一条腿还保持着之前“摔伤”时的不自然姿势,那只曾紧紧攥着录音笔的左手,此刻无力地摊开在身侧,五指微微蜷曲,指缝里满是泥土和凝固的血污。他的脸侧向一边,沾满了灰烬和血渍,眼睛半睁着,浑浊的瞳孔里凝固着最后一丝……似乎是释然,又似乎是未能完全消散的恐惧和担忧。嘴角还残留着那抹极其微弱、几乎无法察觉的、向上扯动的弧度,此刻却显得如此悲凉。
录音笔就掉落在父亲摊开的手掌旁边,小小的黑色机身沾满了血污和尘土。顶端那枚小小的指示灯,依旧固执地闪烁着微弱的白光。祖父林时金苍老、沙哑、带着亘古疲惫的哼唱声,还在不知疲倦地、一遍又一遍地循环播放着,在死寂的后院里回荡:
“哎——呀——喂——”
“黄泥——水里——淘三——遭——喂——”
这曾经力挽狂澜、救下所有人的号子声,此刻听来,却像是一曲为父亲送行的挽歌,每一个沙哑的音符都沉重地敲打在林砚舟的心上。
“爸……”一个破碎的音节,不受控制地从林砚舟干裂染血的嘴唇间挤出,轻得如同叹息,却带着千钧的重量。他踉跄着向前迈了一步,膝盖一软,“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父亲冰冷僵硬的躯体旁。焦黑的泥土沾满了他的裤腿。
指尖颤抖着,带着泥土和血污,带着被毒釉侵蚀的麻木和剧痛,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伸向父亲摊开在身侧的左手。他想握住那只曾无数次偷偷塞给他核桃酥、也曾死死抓住他手腕的手。可指尖在距离那冰冷僵硬的手指只有寸许时,却猛地停住了。巨大的恐惧和悲痛如同冰冷的巨手扼住了他的咽喉,让他无法呼吸,无法触碰。他怕这一碰,那最后一点凝固的释然,就会彻底碎裂。
“松……年……”一个微弱到几不可闻的、带着气音的呼唤,如同风中残烛最后的摇曳,从鬼眼窑破口的方向传来。
林砚舟如同被电击般猛地抬头!
母亲!
叶青梧!
她背靠着冰冷滚烫的窑壁,瘫坐在一片狼藉之中。双臂软软地垂落在身侧,呈现出不自然的扭曲角度——脱臼了。后背的衣衫在刚才堵窑口的瞬间就被毒气化为飞灰,的肌肤上布满了大片大片的焦黑和墨绿色的腐蚀痕迹,皮肉翻卷,惨不忍睹。她脸色灰败如金纸,嘴唇干裂发紫,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拉风箱般的嘶哑杂音,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断绝。那双曾沉静如深潭、也曾燃烧着决绝火焰的眼睛,此刻半睁着,眼神涣散,如同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翳,艰难地、努力地聚焦在丈夫倒下的地方,聚焦在儿子跪倒的身影上。她的身体在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生命即将燃烧殆尽的虚弱和剧痛。
“妈!”林砚舟的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砂砾堵住,声音嘶哑破裂。他再也顾不上恐惧,手脚并用地从父亲身边爬起,踉跄着扑向母亲!膝盖重重磕在焦硬的土块上,他却浑然不觉。
他跪在母亲身前,看着母亲后背那惨烈的伤口,看着母亲灰败的脸色和涣散的眼神,巨大的恐慌瞬间淹没了他!他想碰触,却又无处下手,生怕加剧母亲的痛苦。
“舟……舟……”叶青梧的嘴唇极其艰难地翕动着,声音微弱得像蚊蚋,每一次发音都耗尽了她残存的气力,“……釉……拿……拿到了吗?”她的目光艰难地移动,最终落在儿子鲜血淋漓、惨不忍睹的右手上,又缓缓移向儿子沾满血污的脸颊。
林砚舟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母亲在濒死的边缘,问的……不是自己的伤势,不是父亲的生死……是那块带来灾祸也带来唯一希望的毒釉!
他猛地低下头,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脚下焦黑的土地!找到了!
就在他刚才跪倒的地方,距离父亲冰冷的躯体不远,那块拳头大小的、如同凝固翡翠般的毒釉样本,正静静地躺在焦土和枯草的混合物中。它表面的翠绿暗金邪光彻底内敛,暗红的裂纹也沉寂下去,只留下一种温润内敛的、如同上好玉石般的光泽。仿佛刚才那毁天灭地的狂暴能量,从未存在过。只有它表面残留的几点暗红色血渍——那是林砚舟掌心和口腔里的血——无声地诉说着刚才那惨烈的搏斗。
“拿到了!妈!拿到了!”林砚舟的声音带着哭腔和劫后余生的激动,他几乎是爬过去,用没受伤的左手,极其小心地、如同捧起稀世珍宝般,将那块沉寂的毒釉样本捧了起来。冰冷的触感顺着掌心传来,带着一种沉重到无法呼吸的分量。
叶青梧涣散的视线艰难地聚焦在儿子手中那块温润的“玉石”上。当确认那就是家族苦寻八百年的毒釉样本时,她灰败的脸上,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嘴角。那是一个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却仿佛耗尽了生命最后的光华,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沉重的释然。她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如同叹息般的气音:“……好……好……”
随即,她眼中的那点微弱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剧烈地摇曳了一下,迅速黯淡下去。眼皮无力地耷拉下来,头一歪,彻底失去了意识,在冰冷的窑壁上。微弱的呼吸变得更加急促而浅薄,仿佛随时会彻底断绝。
“妈!妈!”林砚舟的嘶吼带着无尽的恐惧!他手忙脚乱地将那块沉重的毒釉样本塞进自己同样沾满血污的上衣内袋,冰凉的触感紧贴着胸膛。然后他扑到母亲身边,看着母亲惨烈的后背伤口和完全失去意识的脸,巨大的无助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
他猛地扭头看向父亲倒下的方向——无声无息。再看向昏迷垂危的母亲。最后,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了那只掉落在父亲手边、依旧闪烁着微弱白光、播放着祖父号子的录音笔!
救护车!必须叫救护车!马上!
他用左手颤抖着摸向自己的口袋——空的!手机!他的手机在刚才窑口的混乱中,早不知掉到哪里去了!
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缠绕上来!他像困兽般环顾西周,焦黑死寂的后院如同巨大的坟墓!
就在这时!
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手电筒刺眼的光柱,猛地撕裂了后院的黑暗!
“砚舟!叶阿姨!林叔叔!”
“天哪!这里发生了什么?!”
“快!快救人!”
几个熟悉而焦急的声音响起!是闻讯赶来的、住在附近的窑厂老师傅和林家远房亲戚!他们显然是被之前鬼眼窑恐怖的嘶嚎和爆炸般的动静惊动,壮着胆子寻了过来!刺眼的手电光柱在林砚舟惨白的脸、叶青梧惨烈的后背和林松年焦黑僵硬的躯体上慌乱地扫过,引来一片惊恐的抽气和低呼。
“快!快叫救护车!打120!”林砚舟如同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嘶哑地狂吼着,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和恐惧而变调,“我爸……我妈……快!”
混乱中,有人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拨打电话,语无伦次地描述着地址和惨状。有人试图去搀扶查看叶青梧,却被她后背恐怖的伤口吓得不敢下手。有人小心翼翼地靠近林松年,试探着鼻息和脉搏,随即脸色煞白地摇了摇头,眼中满是悲悯。
林砚舟跪在母亲身边,左手死死地、徒劳地按在母亲脱臼的手臂上,仿佛这样就能阻止生命的流逝。他布满血污的脸颊上,泪水混合着汗水和泥土,失控地流淌。他听着周围混乱的呼喊和祖父那循环播放的、沙哑的号子声,目光越过母亲惨白灰败的脸,落在不远处父亲冰冷僵硬的躯体上,又缓缓移向自己内袋里那块紧贴着胸膛、散发着沉重冰凉的毒釉样本。
希望拿到了。
代价是父亲冰冷的躯体,和母亲风中残烛般的生命。
血,染红了来路。
而前路……依旧被浓重的黑暗和未知的凶险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