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瑾安的目光却越过了地上奄奄一息的厨师，越过了散落的刑具，越过了空气中弥漫的血腥，首首地落在了顾柏舟身上。落在了他沾着血污的脸颊，落在他紧握着染血马鞭、指节发白的手上，落进他那双盛满了地狱之火与惊惶狼狈的眼眸深处。
她的眼神平静得近乎诡异，没有恐惧，没有厌恶，只有一种穿透一切的澄澈。
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在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里，沈瑾安裹着柔软的毯子，朝着那个如同从血池地狱中走出来的少年，再次缓缓地、坚定地张开了双手。
她的声音依旧虚弱，却清晰地穿透了这片血腥的炼狱，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叹息的温柔：
“顾柏舟……过来。”
“你的手……脏了。”
顾柏舟僵在原地，如同被无形的锁链缚住。他脸上未褪尽的、属于地狱修罗的暴戾，与此刻眼中翻涌的、近乎被灼伤的惊惶狼狈激烈地冲撞着。他下意识地将那只紧握着染血马鞭的手猛地藏到身后，仿佛那污秽会灼伤她的视线。沾着血点的白衬衫下，少年单薄的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铁锈味。
他不敢动，不敢靠近，甚至不敢再看她那双平静得近乎穿透一切的眼眸。他像一头在血腥泥沼中迷失、突然被圣光刺伤的凶兽，只剩下无处遁形的狼狈和自惭形秽。
沈瑾安张开的双手，固执地悬在冰冷的空气中。她裹在柔软的羊毛毯里，苍白的小脸在惨白灯光的映衬下，脆弱得像一碰即碎的薄冰，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力量。
“顾柏舟。”她又唤了一声，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敲打在每一个人的神经上，“过来。”
女仆长抱着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怀中娇小身躯传递出的那份不容置疑的意志。管家站在一旁，脸色凝重，眼神复杂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顾柏舟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吞咽着无形的刀片。他最终，像是被那双手无形的力量牵引，又像是被某种更深沉的本能驱使，极其缓慢地、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朝着门口那个苍白的身影挪去。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将他从刚才那嗜血的疯狂中，一步步拖回现实，拖回她面前。
他停在距离女仆长几步远的地方，低着头，不敢看沈瑾安的眼睛。垂在身侧的那只干净的手紧紧攥成了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那只藏在身后的、沾满血污的手，还在微微颤抖。
沈瑾安的目光，却越过了他低垂的头颅，首首地落在他藏于身后的那只手上。她微微侧了侧头，示意女仆长再靠近一些。
女仆长依言，抱着她向前走了两步，几乎与顾柏舟面对面。
浓重的血腥味和铁锈味扑面而来，沈瑾安不适地蹙紧了眉头，却没有退缩。她伸出那只裹在毯子里、显得格外纤细苍白的小手，探向顾柏舟藏于身后的手臂。
顾柏舟身体猛地一颤，如同受惊的野兽，下意识地想躲闪。
“别动。”沈瑾安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命令感。
顾柏舟僵住了，任由那只微凉的小手，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坚持，轻轻抓住了他的手腕。她的力气很小，虚弱得仿佛随时会消失，但那触碰却像带着电流，瞬间击溃了顾柏舟最后的心防。
她将他那只紧握着染血马鞭、指缝里都浸透着暗红污渍的手，一点一点地，从身后拉了出来。
灯光下，那只手显得异常刺目。骨节分明，却带着超越年龄的力量感和此刻的狼狈。鞭柄上黏腻的暗红，指缝间干涸的深褐，还有几处细微的破皮，都无声地诉说着刚才的暴行。
沈瑾安静静地看着这只手，看着上面属于他人的血污。她的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厌恶，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能包容一切的理解和一种近乎叹息的怜惜。
她松开了抓住他手腕的手，然后，在顾柏舟呆滞的目光、管家和女仆长难以置信的注视下，她开始费力地、笨拙地解自己脖子上那条柔软的、绣着精致暗纹的丝绸小方巾——那是她晨起时女仆长为她系上的。
她的动作因为虚弱而显得格外缓慢，手指微微颤抖。终于，那条干净得如同初雪的丝巾被她解了下来。
她捏着丝巾干净的一角，然后用它，轻轻地、极其仔细地、一点一点地，去擦拭顾柏舟那只染血的手。
她的动作很轻，很慢。雪白的丝巾迅速被暗红的污渍浸染、玷污，如同纯洁被罪恶吞噬。但她毫不在意，只是专注地擦拭着他指节上的血痂，拂去鞭柄上黏腻的痕迹，小心翼翼地清理他指缝间的污秽。
顾柏舟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一动不动。他低着头，死死地盯着那只被丝巾温柔包裹、擦拭的手。他能感受到她指尖微凉的触碰，能感受到丝巾柔软的质地摩擦过他的皮肤。那只曾毫不犹豫撕裂敌人、施加酷刑的手，此刻在她轻柔的擦拭下，竟脆弱得微微颤抖。
他看着丝巾迅速被染脏，看着那刺目的红与她苍白的手形成惊心动魄的对比。一股巨大的、无法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尖，眼眶瞬间滚烫。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血腥味——那是他自己的。
刚刚经历过至亲濒死的恐惧，又亲手堕入地狱施加报复。此刻，所有的暴戾、恐慌、绝望和那深不见底的自责，都被这一方小小的、迅速被染污的丝巾，温柔而残酷地包裹、擦拭、呈现出来。
“好了……”沈瑾安终于停下了动作，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喘息。那条丝巾己经脏污不堪，再也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而顾柏舟的手，虽然仍有细微的血痕和难以洗净的暗色印记，但大部分刺目的血污己被拭去。
她抬起眼，看着顾柏舟低垂的、剧烈颤抖的睫毛，看着他死死咬住的下唇渗出的血珠。她伸出手，这次没有去碰他的手，而是用那沾着污血的指尖，轻轻地、带着点安抚的力道，戳了戳他紧绷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