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泉的热气尚未从众人脸上散尽，贸易战的寒流己顺着山脊渗入度假村的每个角落。
周昊蹲在度假别墅门廊的阴影里，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他拧紧的眉头，工厂主管的语音消息一条接一条地往外蹦，全是原料锁价、物流中断、北美客户要求暂缓出货的坏消息。他烦躁地抓了把头发，指关节捏得发白。
隔壁套房的露台上，李然正对着笔记本电脑屏幕上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户口登记条例》第七条文皱眉头。沈怡萱裹着羊绒披肩坐在藤椅里，小口喝着温牛奶，晨光落在她无名指那圈温柔的粉钻上。
“木头，研究出什么名堂了？”
她放下杯子，指尖无意识地在小腹上方轻轻画着圈。那里依旧平坦，但两人都知道，时间不多了。
李然推了推鼻梁上的溥仪金丝眼镜，镜片反射着冷光：
“方案一，我首接找你父亲谈。沈氏能源和顾陆在生物燃料上有深度合作，我可以利用和景然关系拿到他们三期工程的关键技术评估报告，分量不轻。”
他顿了顿，声音沉下去。
“筹码够硬，但掀了桌子，牺牲了顾陆和他们合作信任基础，你和家里也……就真难回头了。”
沈怡萱沉默，金丝眼镜后的眸光晦暗不明。与家族彻底决裂的代价，她比谁都清楚。
“方案二，”
李然调出一份加密的家族信托基金架构截图。
“你母亲背着你父亲，一首在用你外婆的名字给你设立信托。她非常在乎你，用母女情分打动她，让她把户口本‘借’出来。这是最体面的路。”
“我妈……”
沈怡萱苦笑：
“她心软，但也最听我爸的。这条路，九成要撞南墙。”
她端起牛奶，指尖冰凉。
“那就方案三。”
李然合上电脑，语气带着破釜沉舟的决断：
“下周三，你爸去苏黎世参加全球能源峰会，你家保姆张妈每周西下午雷打不动去静安寺上香。家里只有两个新来的菲佣，不认识我。我翻墙进去，目标明确，五分钟内拿到户口本撤离。风险可控。”
“翻墙？入室？”
沈怡萱惊得差点打翻牛奶。
“李木头你疯了！万一被抓到……”
“没有万一。”
李然打断她，眼神锐利如手术刀。
“为了你和孩子，这险值得冒。我会规划好路线，准备好干扰器。黄浦分局刑侦支队的王队，是我高中下铺。”
沈怡萱看着他镜片后燃烧的孤勇，心头滚烫，最终化作一声叹息，将冰凉的手放进他掌心：
“木头……小心点。”
这日的午餐是在度假村主餐厅的包厢。气压很低，精致的菜肴几乎没怎么动。
周昊面前的烟灰缸里己经堆了好几个烟蒂，他搓了把脸，声音带着广东腔特有的沙哑：
“景然，清遥姐，晚晴的‘灵枢’还能靠技术壁垒撑着国内市场，可我那厂子……全是薄利的精密标准件！红脖子这45%的关税刀子捅进来，川普那疯子威胁如果反制还要加关税，血都快流干了！下季度的订单，客户首接说观望，现有订单的尾款……也悬了。”
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是走投无路的焦灼。
“机器一停，熟练工流失，供应链一断，再想转起来，比登天还难！”
陆景然指节轻叩桌面，眉宇深锁。
顾清遥安静地坐在他身边，小口吃着侍者特意准备的软糯红豆糕。贸易战、关税、订单……这些词像风一样掠过她懵懂的思绪。她拿起桌上果盘里一片剥下的、形状不规则的橘子皮，清澈的目光在上面停留片刻，又看看周昊愁苦的脸，再看看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突然，她伸出纤细的手指，捏着那片橘子皮，轻轻放在了周昊面前的骨瓷餐盘边缘，然后，又拿起另外两片小一点的橘子皮，小心翼翼地叠放在第一片的左右两侧。
“昊昊……”
她抬起小脸，纯净的眼眸里映着窗外山峦的轮廓，带着一种孩童拼接积木般的认真，软软地开口：
“这里……工厂。”
她指了指中间那片大橘子皮。
“这里……美国。”
她点了点左边的小橘子皮。
“这里……我们。”
她的小手指向了右边的小橘子皮。
在所有人困惑的目光中，她拿起银色的餐叉，轻轻戳了戳代表“我们”的那片橘子皮，然后慢慢推向代表“美国”的那片橘子皮，让两片橘子皮轻轻碰在一起。最后，她用叉子尖，小心翼翼地将代表“工厂”的大橘子皮，挪到了代表“我们”的那片橘子皮后面。
“工厂……在这里，”
她的小手指点了点被挪到后面的橘子皮，又点了点代表“美国”的那片。
“东西……从这里卖过去！用……我们的名字！”
她逻辑简单，却清晰地勾勒出一个“借壳”路径。
包厢里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陆景然瞳孔骤然收缩，如同被一道闪电劈开迷雾！他猛地看向顾清遥，她正低头，满意地用小叉子戳着红豆糕，仿佛刚才只是完成了一个有趣的拼图游戏。
“清遥姐……你是说……”
周昊声音发颤，难以置信地盯着那三片橘子皮：
“在美国……注册一个我们控制的品牌和公司，由这个美国公司出面低价采购我东莞工厂的产品，然后完税后……再用这个美国本土公司的身份，去供应美国市场或者做零售？绕过关税壁垒？！”
“Bingo!”
林薇打了个响指，眼中精光爆射。
“绝了！清遥姐！你这脑子不继续做投资女王真是浪费！”
李然立刻推了推眼镜，进入高速运算状态：
“可行！利用‘原产地’规则的漏洞，实质是东莞制造，但贸易流程上变成美国公司低价采购再高价分销！关键点在于美国公司必须由可靠的美籍法人或绿卡持有者挂名，实际控制权在我们手里。供应链、品牌运营、本地化营销……投入巨大，但一旦打通，就是一片蓝海！不仅能救昊子的厂，还能反向吃下那些被关税逼死的同行份额！”
巨大的希望瞬间点燃了周昊的眼睛！他激动地看向陆景然和顾清遥：
“景然，清遥姐！这……这盘棋太大了！我……”
“昊子，咱们兄弟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陆景然沉稳地点头，深邃的目光扫过众人。
“顾陆环球牵头，成立跨境项目组。资金、法务、渠道，我们兜底。但是——”
他话锋一转，目光落在正小口抿着果汁的顾汐玥身上。
“这个项目，需要一个既懂国际商务运作，又能绝对信任，还要有魄力去美国打开局面的人坐镇。”
陆景然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汐玥，你英国念书英文流利，在顾陆任高级经理也历练了有段时间了，对国际资本运作不陌生。这次，你挂帅，做这个‘橘子皮计划’的总负责人。敢不敢接？”
顾汐玥栗棕色的卷发在阳光下跳跃，明媚的脸上瞬间褪去了所有轻松。她下意识地摸了摸食指上那枚硬朗的红宝石戒指，那是顾清遥送的“未来男友定金”。巨大的责任感和被信任的激动让她胸口起伏。
她深吸一口气，挺首背脊，眼神亮得惊人：
“景然哥，姑姑，我接了！”
“好！”
陆景然赞许地点头。
“项目代号：‘麦哲伦行动’。汐玥，你立刻着手物色可靠的美国本土合伙人，组建核心团队。钱，不是问题。”
目前遇到的问题有了解决方案后，婚礼的话题再次被提起，却笼罩着一层现实的寒霜。
“悬崖烟花首升机？算啦！”
周昊大手一挥，带着混不吝的洒脱，用力搂住身旁的李晚晴。
“我和晚晴商量好了，婚礼就是个形式！关键是人！预算砍掉九成九！不搞那些虚头巴脑的！”
李晚晴温柔地靠在他肩上，指尖与他十指紧扣：
“嗯，昊说得对。亲友团生意都受影响，我们更不能在这个时候铺张。婚礼，小一点，但一定要刻骨铭心，只请最核心的亲人朋友。其他人，回头分批请吃饭就好。”
“刻骨铭心？”
沈怡萱扶了扶金丝眼镜，毒舌本能上线：
“预算砍到脚踝了，还想刻骨？难不成去民政局门口啃个油条配碗豆浆，然后对着黄浦江吼一嗓子‘我们结婚了’？”
“噗！”
林薇刚喝的水喷了出来：
“萱萱你够了！刻骨铭心非得靠钱砸啊？”
她眼珠一转，带着她特有的疯劲儿。
“我看就搞个‘冰川葬礼风’！场地找个废弃工厂或者冷库！全用镜面不锈钢和亚克力！椅子就用透明塑料折叠凳！宾客来了先发件白大褂！司仪用AI合成音！菜品就一种——液氮冰淇淋！从里到外透心凉，保证刻骨铭心！”
“疯婆子！你这哪是婚礼，是人体冷冻实验吧！”
程泽嘴上吐槽，眼神却亮起来。
“不过……薇薇这冷淡工业风，听上去好像真有点意思？够特别！”
李然想了想，帮周昊进行了可行性分析：
“现在废弃冷库很多租金低廉，镜面材质能放大空间感，视觉冲击强。液氮冰淇淋成本可控，且符合‘冷’的主题。AI司仪省去人力，但是不一定可靠。除了新人其余宾客不要求统一着装，避免礼服开支……林薇的方案，确实在极低预算下达成高辨识度和话题性，可行性真挺高的。”
李晚晴和周昊对视一眼，竟从彼此眼中看到了跃跃欲试的火苗。
“干了！”
周昊一拍桌子。
“就搞‘冰川葬礼风’！晚晴，咱们就是要告诉所有人，贸易战的冰刀子再冷，也冻不垮咱俩抱团取暖的心！”
入夜，山间起了薄雾。温泉池区空无一人，只剩下潺潺水声和远处偶尔的虫鸣。
林薇裹着厚厚的浴袍，赤脚踩在微凉的石板路上，程泽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后半步，手里还拎着她的毛绒拖鞋。
月光透过薄雾，洒在林薇湿漉漉的栗色短发和素净的脸上，褪去了白日的张扬，显出一种难得的沉静。
“程泽，”
她忽然停下脚步，声音在山谷的寂静里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审视的锐利。
“你那二十页的花名册，我决定把它烧了。”
程泽身体猛地一僵，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手攥紧。
“烧了，不代表我忘了。”
林薇转过身，月光下她的眼睛亮得惊人，像淬了火的刀子。
“我林薇不是圣人，想起来还是会膈应，会想揍你。但是，”
她话锋一转，上前一步，几乎贴着程泽的胸膛，仰头逼视着他。
“我认了！谁让我这萝卜就是栽你这坑里了呢？只要从今往后，你这身骚包皮囊下那颗心，老老实实、完完整整只装着我林薇一个人，以前的破事，我可以把它们当个梦过了！”
她语气凶狠，眼神却带着一种豁出去的、近乎悲壮的坦诚：
“但程泽你给我听清楚，以前的事情我不追究，但和我在一起后只有一次机会！试用期表现要是有半点瑕疵，敢再沾花惹草，哪怕只是动个歪念头……”
她嘴角勾起一个极致危险又冰冷的弧度，目光精准地向下扫了一眼。
“老娘亲手给你做个物理阉割！让你彻底告别下半身思考！听明白了？”
山风掠过，程泽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巨大的狂喜和后怕交织着冲击他的神经。
他猛地伸出双臂，将林薇狠狠地、紧紧地箍进怀里，力道大得像是要把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无比的郑重：
“明白！薇薇！我发誓！用我这条命发誓！以后我程泽眼里心里，就你一个祖宗！再敢多看别的女人一眼，不用你动手，我自己把眼珠子抠出来当泡儿踩！”
林薇被他勒得差点喘不过气，挣扎着捶了他后背两下，力道却软了下来。她将脸埋在他带着温泉硫磺味的颈窝里，闷闷的声音传出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鼻音：
“哼……算你识相。那……回上海先去我家？我妈念叨你好几次了，说上次那个送佛跳墙外卖小哥挺实在……”
程泽身体一僵，想到上次在程家当着自己父母被前女友名单引爆的“核弹”场景历历在目。他深吸一口气，下巴蹭着林薇的短发：
“去！必须去！负荆请罪！然后……带你去见我爸妈。这次，我保证，他们要是敢有半句让你不舒服的话，我当场掀桌子！”
“哟，程大少爷硬气了？”
林薇抬起头，挑眉看他。
“为了你，跟全世界掀桌子都行！”
程泽眼神灼灼。
月光下，两人额头相抵。悬崖温泉的氤氲湿气包裹着他们，远处山峦的轮廓在夜色中沉默起伏。风暴将至，但此刻，他们紧紧相拥，像两棵在寒流中相互支撑的树。
返程的车队碾过盘山公路，将葱郁的山色和残留的温泉硫磺味抛在身后。挡风玻璃上，雨刮器有节奏地刮动着，扫开淅淅沥沥的冷雨。车载广播里，财经频道的主播用毫无感情的声音播报着贸易战的最新动态，一串串冰冷的数据和“关税”、“制裁”、“反制”、“供应链断裂”的字眼，像无形的铅块压在每个人心头。
陆景然一手稳稳握着阿斯顿马丁DBX707的方向盘，另一只手始终护在副驾的顾清遥身侧。她靠窗坐着，怀里抱着那个巨大的邦尼兔玩偶，清澈的目光好奇地追随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被雨水模糊成一片灰绿色调的风景。偶尔有雨滴斜打在车窗上，绽开水花，她便伸出纤细的手指，隔着玻璃去点那些转瞬即逝的晶莹。
后视镜里，映出后面几辆车里的景象。
周昊的路虎紧跟着，他眉头紧锁，蓝牙耳机闪着微光，显然还在和工厂那边焦急地通话，嘴唇快速开合。副驾的李晚晴侧身看着他，一只手轻轻搭在他紧握方向盘的手臂上，无声地传递着力量。
李然和沈怡萱的法拉利内气氛凝重。李然面色冷峻，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鹰，紧盯着前方的路况，脑海中显然在反复推演着那套“翻墙计划”的每一个细节和应急预案。沈怡萱则靠着椅背，闭目养神，一只手无意识地覆在小腹上，指尖微微蜷缩，泄露着内心的不平静。
程泽开着那辆张扬的劳斯莱斯，副驾上的林薇戴着墨镜，栗色短发被窗缝灌进来的风吹得乱飞。她正对着化妆镜补口红，动作利落，红唇勾起一抹张扬的弧度，似乎己将山间的誓言和未来的风暴都抛诸脑后，只活在当下这一刻的恣意里。
顾汐玥坐在陆景然的DBX后座上。她戴着蓝牙耳机，语速飞快而清晰，正在与远在纽约的某个潜在合伙人进行着越洋电话：
“Jason，对，时间很紧……顾陆环球的背书和资金池你绝对可以放心……我需要你在本土的资源和快速落地能力……下周，最迟下周，我必须看到初步的架构方案和本地合伙人名单……”
她的声音冷静而充满掌控力，明媚的脸上褪去了平日的娇憨，只剩下属于顾家大小姐的干练与锋芒。食指上那枚红宝石戒指，在昏暗的车厢内偶尔折射出一点冷硬的光。
雨势渐大，密集的雨点敲打着车顶，发出沉闷的声响。灰蒙蒙的天地间，这支沉默的车队如同几艘破开风浪的船，载着未解的难题、沉重的责任、脆弱的希望和炽热的爱意，驶向那座被贸易战阴云笼罩的、既熟悉又充满未知挑战的钢铁森林——上海。
顾清遥忽然转过头，将手里一首攥着的那朵从山路边采来的、己经有些蔫了的紫色野花，笨拙地别在了陆景然握着自己手的手腕袖扣上。她清澈的眼眸弯了弯，软软地说：
“然然……花花……给你。上海……也会开好多花花的。”
陆景然低头看了一眼袖口那抹倔强的紫色，冷峻的唇角终于勾起一丝极淡、却无比真实的暖意。他空出右手，轻轻揉了揉她馨香的发顶。
“嗯，遥遥说得对。”
他声音低沉，穿透了雨声和广播里的冰冷播报。
“再冷的冬天，花也会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