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案头跳得厉害。
霍去病握着狼毫的手,悬在舆图上方,墨珠顺着笔尖坠下,在 “咽喉谷” 三个字上洇开团黑雾,像极了谷中常年不散的瘴气。
韩安国刚用热酒送服了汤药,额头敷着的热巾冒着白汽,他看着霍去病半天没动笔,忍不住咳嗽着催促:
“有话就说,吞吞吐吐不像军人。”
霍去病将笔重重搁在笔山上,墨汁溅在青玉笔洗里,荡开圈圈涟漪:
“将军请看。”
他指尖戳向舆图上的咽喉谷,说道:
“这里最窄处仅容两骑并行,两侧是百丈悬崖,正是瓮中捉鳖之地。”
韩安国眯起眼,借着烛火细看。
舆图上的咽喉谷像条被捏住的长蛇,进口宽出口窄,两侧的山脉用朱笔标着 “绝壁” 二字。
他年轻时在此驻过军,知道那悬崖上长满了酸枣刺,连猿猴都难攀爬。
“然后呢?”
韩安国拿起案上的旱烟杆,铜锅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你想让谁去当这捉鳖的人?”
“末将愿带两千精兵,连夜赶往咽喉谷设伏。”
霍去病的声音掷地有声,玄色劲装在烛火下泛着冷光,继续说道:
“匈奴运粮队必经此谷,我们在谷中埋下滚石,待他们进入谷中,断其首尾,火攻粮仓!” 韩安国突然笑了,笑声震得帐顶的积雪簌簌落下,几片雪花落在他的紫貂披风上,瞬间融化成水。
他猛地将旱烟杆拍在舆图上,铜锅砸得 “当” 一声响:
“捉鳖?”
唾沫星子溅在图上的 “咽喉谷” 三个字上,喊道:
“左贤王带了八千骑兵!你想让老夫用两千人去填谷?”
霍去病立正站好,腰间的同心珏撞在剑鞘上叮当作响:
“兵不在多而在精!末将带的都是敢战之士,熟悉山地作战。匈奴运粮队携带粮草,行动迟缓,只要堵住谷口,他们插翅难飞!”
“熟悉山地作战?”
韩安国冷笑一声,咳嗽得更厉害了,帕子上的血丝在昏暗中格外刺眼。
“你的人昨天还在抱怨狼山的石头硌脚!左贤王是什么人物?当年单枪匹马冲散过李广的方阵,他会想不到设伏?”
霍去病上前一步,指着舆图上的暗渠:
“将军忘了这条暗渠?我们可以派五百人从暗渠潜入谷内,待敌军过半,从内部放火,外部夹击,必能成功!”
“暗渠?”
韩安国猛地站起来,拐杖咚地戳在地上,震得案上的竹简哗哗作响。
“去年暴雨冲垮了半截暗渠,里面全是淤泥和乱石,五百人进去,能活着出来三十个就不错了!”
他喘着粗气,指着帐外,说道:
“你去问问伤兵,问问那些断了腿的弟兄,他们愿不愿意去钻暗渠?”
霍去病咬住嘴唇,指尖在舆图上划出深深的刻痕。
他知道韩安国说的是实话,昨天去查看伤兵营,断腿的士兵正用瓦片刮骨头上的腐肉,惨叫声隔着帐子都能听见。
可他更知道,粮草一到,渔阳就完了。
“将军,没有退路了。”
霍去病的声音发颤,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说道:
“匈奴粮草一到,三日之内必破城。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
“放手一搏?”
韩安国猛地将旱烟杆摔在地上,铜锅滚到霍去病脚边。
“当年老夫在雁门关,就是听了个‘放手一搏’的建议,结果五千弟兄死在山谷里!尸体堆得能填平那条沟!”
他指着自己的腿,补充道:
“这条腿就是那时候没的!你想让渔阳的弟兄都去填咽喉谷?”
帐内陷入死寂,只有烛火噼啪作响。
霍去病看着韩安国激动的脸,那张脸上布满了风霜和伤疤,每一道都藏着一段惨烈的往事。
他忽然想起《史记》里对韩安国的记载:
“安国为人多大略,智足以当世取合,而出于忠厚焉。”
原来这忠厚背后,是累累白骨堆成的教训。
“末将不是要让弟兄们去送死。”
霍去病捡起旱烟杆,轻轻擦去上面的泥污,说道:
“我们可以用疑兵之计,白天派小队在谷口骚扰,让匈奴以为我们要正面进攻,夜里再派主力从暗渠潜入……”
“够了!”
韩安国打断他,拐杖重重敲击地面。
“老夫说了算!兵力死守渔阳,寸步不离城墙!”
他指着舆图上的城墙,补充道:
“加固西南角,备好滚木礌石,等他们来攻!”
霍去病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
他看着舆图上的咽喉谷,那里明明是唯一的生机,却被韩安国的固执堵死了。
脑海里突然闪过《史记》的记载:“安国屯渔阳,匈奴大入,战不胜,突围伤重。”
难道真的无法改变吗?
难道他和韩安国,注定要重复这段历史?
“韩将军!”
帐外传来亲兵的声音,带着哭腔说:
“粮仓…… 粮仓见底了,今天的粥只能掺一半树皮了。”
韩安国的身体晃了晃,靠在案上才站稳。
他望着帐外灰蒙蒙的天,声音突然软了下来:
“知道了,让伙房多烧点热水,别让弟兄们喝凉的。”
霍去病转身冲出帐外,寒风灌进领口,冻得他打了个寒颤。
伤兵营的方向传来阵阵呻吟,与远处匈奴的号角声交织在一起,像一把钝刀子在割他的心。
他走到城头,望着咽喉谷的方向,那里的炊烟己经升起,像一条条毒蛇,正慢慢缠绕向渔阳。
“霍少爷!”
墨影的随从不知何时跟了上来,递给他一块干硬的麦饼,说道:
“墨影校尉说,驿站的弟兄都准备好了,随时能打仗。”
霍去病接过麦饼,饼硬得能硌掉牙。
他望着远处的山峦,忽然想起长安的春天,昭华给他摘的桃花,花瓣落在手背上,软软的,香香的。
那时候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会为了一块麦饼,为了一座城,和一个瘸腿的老将争得面红耳赤。
“告诉墨影,”
霍去病咬了口麦饼,粗粮剌得喉咙生疼,继续说道:
“让弟兄们养好精神,等着命令。”
随从应声而去,霍去病靠在垛口上,望着天边的乌云。
他不知道韩安国是对的还是错的,不知道历史会不会改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