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刚歇,卫府西厢房里。
卫青让人搬来库房的沙盘,是昨日特意赶制的。
木质框架铺着细密沙土,青黛标山,赭石标河。
雁门关隘插着小木牌,沙盘边缘散落几匹陶马。
匠人把陶马鬃毛刻得根根分明。
霍去病进来时,卫青正用竹片调沙丘。
阳光从雕花窗棂斜射,在沙盘投下菱形光斑。
照得他鬓角银丝格外清晰。
这位车骑将军眼底红血丝没消过。
唯有此刻专注沙盘,眉宇疲惫才淡些。
“舅舅这沙盘做得真细致。”
霍去病走到沙盘旁,指尖悬在 “上谷” 木牌上方。
没敢碰,这实体模型比游戏屏幕真实百倍。
沙土颗粒感透过空气传来,质感真切。
卫青首起身,竹片在掌心轻敲:
“前日军械库清出陶马,扔了可惜。
便让人做了这沙盘。”
他看向霍去病,目光带探究:
“你说的战法,纸上谈兵终觉浅。
不如在沙盘上推演一番?”
霍去病心里了然,舅舅只信实证。
唇角微扬,拿起一匹陶马:
“好啊,推演上谷防御战如何?
假设匈奴三万骑兵突袭,舅舅如何应对?”
卫青没立刻答,竹片在沙盘划弧线:
“常规战法,两万步兵守关隘。
五千骑兵侧翼迂回,袭扰粮草。”
他将十余个陶俑摆关隘处:
“但此法被动,若匈奴分兵佯攻,主力绕道……”
“那就让他们绕道。” 霍去病突然开口。
“舅舅说过上谷以北多戈壁?
咱们把骑兵藏沙窝子里。
等匈奴主力过去,再抄他们后路。”
说完将陶马摆沙盘边缘沙丘后。
卫青眉峰微挑:“戈壁无水,骑兵难久藏。”
“所以要先挖暗渠。” 霍去病拿竹片划沟壑。
“用羊皮囊储水,埋沙下,表面用骆驼刺伪装。
匈奴人知戈壁缺水,定然想不到后手。”
他笑起来:“这叫反客为主,变劣势为优势。”
卫青指尖沙盘边缘,竹片悬半空未动。
半辈子打仗,没想过戈壁能这么用。
那些汉军嫌贫瘠的沙窝子,竟成伏击地。
“若匈奴察觉中计,回师反扑呢?”
卫青追问,声音添了几分认真。
“那就跑。” 霍去病将陶马往东南移。
“往山林里跑,骑兵在林子里转不开。
步兵据险而守,白天强弩射。
晚上派小队摸过去放冷箭。”
他压低声音,像说秘密:
“就像游击战,打一下就跑。
让他们睡觉都得睁一只眼。”
卫青望沙盘上陶马踏过的沙痕。
想起霍去病说 “地球是圆的”,当时觉荒诞。
此刻却觉,这孩子脑袋里有个不同世界。
拿起另一匹陶马,指尖发颤:
“你说的远方国度,也用这般战法?”
“有更厉害的。” 霍去病眼睛亮了。
在沙盘摆阵势:“有个国家叫苏联。
面对德国闪电战,把工厂搬东边。
坚壁清野,让敌人占空城没用。
冬天来了,德军没棉衣粮草,只能挨打。”
他觉说漏嘴,补充:“记忆里叫空间换时间。”
卫青呼吸微促,坚壁清野懂。
举国工厂迁移,这魄力闻所未闻。
还有,什么叫工厂?
他蹲下身,与霍去病平视。
沙盘沙土气息混少年皂角香,有些恍惚。
这孩子稚嫩模样,说话却比老臣通透。
“若敌军势大,连空间都换不了呢?”
卫青声音沉了些,像问霍去病,又像问自己。
霍去病沉默片刻,竹片在沙盘划圈:
“那就化整为零。大军分成无数小队。
藏老百姓中间,敌人来了就打,打完就藏。
他们分不清兵民,时间长了,自然耗不起。”
他想起《论持久战》句子:
“战争伟力之最深厚根源,在民众之中。”
卫青猛地抬头,目光锐利如鹰。
这句话像惊雷,炸响脑海。
戎马半生,只知军民有别。
从未想过民众能成战争力量。
看沙盘散落陶俑,小木牌标着关隘。
更像无数等待唤醒的力量。
“你这脑子……” 卫青声音沙哑。
抬手想摸他头,半空停住,转而拿竹片:
“再说说,若要主动出击,该如何?”
霍去病来了兴致,推演长途奔袭路线:
“从水草丰美河谷,到便于隐蔽峡谷。
匈奴可能设伏的山坳都指出。”
嘴里蹦出 “后勤补给线”“信息差”。
“集中优势兵力打要害。”
卫青闻所未闻,却凭首觉知精妙。
窗外日头西斜,西厢房光线渐暗。
李管家进来点灯,见两人蹲沙盘旁。
陶马和木牌散落一地,像刚打完仗。
“将军,该用晚膳了。” 李管家轻声提醒。
卫青回过神,衣袍下摆沾满沙土。
看霍去病鼻尖沾沙粒,忽然笑了。
这孩子推演激动,竟用手扒拉沙土。
活像个玩泥巴的寻常少年。
“走吧,吃饭。” 卫青起身,拍霍去病后背。
“你说的这些,我得好好想想。”
霍去病跟在他身后,看舅舅背影。
车骑将军肩膀依旧挺拔,却多了些什么。
或许是卸了疑虑,或许是添了底气。
想起穿越时的惶恐,此刻觉人间美好。
不像 21 世纪,毕业后无依无靠。
晚膳时,卫青没提沙盘推演。
只是频频给霍去病夹菜。
卫少儿笑着说:“去病这几日长个子了。”
霍去病低头扒饭,瞥见舅舅嘴角笑意。
心里悄悄比了个耶。
夜深时,卫青独自来西厢房。
沙盘陶马还保持最后推演阵型。
月光透过窗棂洒沙土上,泛清冷光。
他拿起霍去病反复挪动的陶马。
指尖粗糙陶釉,想起平阳府马厩。
那时总在想,何时能不再看人脸。
如今真站这位置,却要靠 11 岁孩子 “记忆” 破局。
将陶马轻放回沙盘,转身碰倒竹片。
沙粒簌簌滑落,像在低声诉说。
窗外蛙鸣渐渐稠密,卫青望沙盘山川。
忽然有了决断,不管记忆来自何处。
只要有用,又有什么关系?
他吹灭油灯,走出西厢房。
夜色温柔,包容所有不可思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