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霁庭阶,气笼潮润。空气格外清新。
自那日与霍去病交谈后,卫青心里总惦记着。
忙完公务,他披着素色披风,坐在院子石桌旁发呆。
霍去病踩着水洼过来,裤脚沾了泥点。
他刚在西厢房看完军械图谱,听春桃说舅舅在院子,便寻了过来。
石凳带着潮气,他扯片绿叶擦了擦,挨着卫青坐下。
“今日没去库房?” 卫青往他面前推陶壶。
“张仓丞说你昨日盯着桑木箭杆看半晌。”
“看够了。” 霍去病拿起竹箸划石桌。
“那些箭杆弧度差不多,想来用了模子。”
他抬头,眼里闪着狡黠:“舅舅今日不忙?”
卫青失笑,这孩子总能察觉他的心思。
“刚核完军粮账目,歇会儿。”
他抿口酒,目光落在晾晒的铠甲上:
“前说的战法,我想了许久,仍觉不可思议。”
霍去病知道他要问什么,主动开口:
“舅舅是想问,我那‘记忆’还有别的?”
“确有此意。” 卫青放下陶杯,语气郑重。
“《论持久战》《游击战》远超寻常兵书。
若这记忆包罗万象,或许能解军中难题。”
石桌上的水珠顺着纹路流淌,霍去病指尖跟着移动。
忽然道:“舅舅可知,为何上谷郡的战马到了雁门总生病?”
卫青一怔:“兽医说是水土不服,我原也这般想。”
“不全是。” 霍去病屈指敲石桌。
“两地纬度不同,温差差近十度。
上谷的马习惯寒凉,到雁门暖湿地,
皮毛里的寄生虫活跃,自然易生病。”
“纬度?” 卫青皱眉,“那是什么?”
“就是从北到南画的线。” 霍去病捡枯枝画首线。
“越往北越冷,越往南越热。
就像从长安去上郡,走得越远风越硬,这就是纬度。”
他又画个圆圈:“还有赤道,围着大地一圈。
那里的人常年穿单衣,因为太阳总照着他们。”
卫青手指轻敲石桌,眼里满是惊疑。
他去过云中郡,只知南北气候异,从未想过这般道理。
“那战马该如何调养?”
“简单。” 霍去病掰手指。
“先让马在两地驿站过渡几日,
每日用温水擦皮毛,喂当地草料。
就像人换住处,先喝几口当地水,慢慢适应。”
他笑起来:“这叫‘梯度适应法’,记忆里的牧民都这么干。”
卫青沉默片刻,转向另一个话题:
“你说的远方国度,如何与邻国相处?”
“有好有坏。” 霍去病说。
“有的结为同盟,一起对付强敌,像战国合纵;
有的互相通商,用多余的换需要的,叫‘国际贸易’。
不过也有像匈奴这样爱抢的,最后多半被群殴。”
“通商?” 卫青来了兴致,“他们换些什么?”
“多了去了。” 霍去病继续说。
“西边的人用香料换丝绸,北边的用良马换茶叶。
还有黑色石头,能烧大火,比木炭厉害,
用来炼铁、开船,叫‘煤’。” 他说完略带得意。
卫青呼吸微微急促。汉军铁器锻造受燃料所限,
若真有这般石头…… 他按住霍去病肩膀:
“这‘煤’在何处能寻到?”
“我不知道具体地方。” 霍去病放下叶片耸肩。
“但记忆里说,山里头常有,黑色,硬邦邦,烧起来呛人。”
他忽然想起什么:“对了,还有能炸开山的药,叫‘火药’。
不过太危险,弄不好会把自己炸飞。”
卫青瞳孔骤然收缩。炸开山?若是用在攻城时……
他觉得这孩子的记忆像藏满珍宝的山,每挖一锄都见金光。
“你还知道些什么?” 声音有些发哑。
霍去病说:“我知道海水是咸的,能晒出盐;
知道月亮本身不发光,是借了太阳的光;
知道人会生病不是因为鬼神,是很小的虫子钻进身体,叫‘细菌’。”
他转头,眼里闪着认真:“舅舅,这世界很大,超乎想象。
咱们脚下的大地其实是个球,叫‘地球’,一首绕着太阳转。”
卫青怔住,下意识看向脚下土地。
这坚实的地面怎么可能是球?他张了张嘴,问不出话。
这些知识太过颠覆,像重锤敲得认知摇摇欲坠。
“这些…… 都是真的?” 终于找回声音,带着茫然。
霍去病低下头,手指抠石桌纹路:
“我不知道怎么证明,但记忆里就是这么说的。”
他抬头笑了笑:“就像舅舅信能打败匈奴,我信这些是真的。”
风吹过庭院,叶子沙沙作响,像议论甥舅的对话。
卫青望着霍去病清澈的眼睛,忽然觉得这些说法
比鬼神之说更令人心惊。但这孩子从不说谎,
话里的智慧绝非凭空捏造。
“我信你。” 卫青缓缓开口,带着尘埃落定的笃定。
“不管记忆来自何处,总能派上用场。”
他拿起陶壶,给霍去病倒温水:“只是这些话,不可对旁人说。”
“我知道。” 霍去病捧着陶碗,指尖感受水温。
“说了他们也不会信,还会当我是疯子。”
卫青看着他故作老成的模样,忽然笑了。
这孩子心里藏的秘密,比他肩上的铠甲还重。
夕阳西下。
远处传来李管家清点物资的吆喝声,
近处有春桃晾晒衣物的木槌声。
霍去病喝着温水,看着舅舅重新拿起军粮账簿,
指尖在 “上谷郡” 三个字上停留。
他知道,刚才说的那些话,己在舅舅心里埋下种子。
卫青忽然抬头,目光越过院墙,望向遥远的北方。
那里有匈奴铁骑,有未卜的战局,他陷入沉思。
暮色渐浓时,春桃来请用晚膳,
见两人还坐在院子里,一个对着账簿出神,
一个拿枯枝在地上画奇奇怪怪的圆圈。
她抿嘴笑了笑,转身去厨房端饭。
将军和少爷最近总这样,说些别人听不懂的话,
却透着说不出的亲近。
石桌上的陶壶空了,酒气混着青草香在晚风里飘散。
霍去病最后画的圆圈,被渐渐涨起的潮水漫过,
像无人知晓的承诺,沉入的泥土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