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底的上海，闷得喘不过气。日头白花花炙烤着霞飞路，梧桐叶蔫蔫地打着卷。
空气粘稠，裹着汽车尾气的焦糊味和路边馄饨摊的油腻。
行人神色匆匆，眉宇间锁着时局压下的惶然。
粒粒手心汗湿，紧紧攥着帆布书包带子，指节硌得生疼。书包里没有书本，塞满的是一摞摞刚出炉的传单。
纸是粗糙的土纸，墨是劣质的油墨，刺鼻的煤油味混着一股酸气，首往鼻子里钻。上面的字，却像烧红的烙铁：
“拥护蒋委员长抗战到底！”
“二十九军卢沟桥浴血！同胞速醒！”
“抵制仇货！誓死救国！”
“萤火”的第一次任务，就在这光天化日之下。把火种，撒进人海。
组长陈铭玉凑近，声音压得极低，语速飞快：“分散！快！准！撤！国泰到兰心这段。印度红头阿三、便衣狗腿子、东洋人的眼线，都不是吃素的！记住，别在一个地方停！”
他抬起分发传单的手，食指染着一块洗不掉的靛蓝油墨——昨夜手摇油印机泄漏的印记。
“明白！”粒粒用力点头，心在腔子里打鼓，不是怕，是那股憋屈己久的愤懑，终于找到了豁口。
“行动！”
粒粒深吸一口灼热的空气，像尾鱼滑入人流。她盯住路口刚靠站的法商2路绿皮电车。叮当铃响，车门一开，人群涌上。
机会！她几步贴近车窗。手指微颤，却异常灵巧。
嗖！嗖！几张薄纸，精准地刺进半开的车窗缝隙，飘落在空座椅上。电车哐当启动，载着无声的呐喊驶远。
转身，一位拎着菜篮的阿婆正蹒跚走过。篮底沾着泥的青菜叶蔫头耷脑。
“阿婆，底下垫垫，菜不磕坏！”粒粒飞快地低语，一叠传单己塞进菜叶底下。
阿婆浑浊的眼珠转了转，枯瘦的手不动声色地压紧篮底，喉咙里含糊地“唔”了一声，佝偻着背，脚步反而加快了几分，转眼消失在人群里。
“反日传单！有赤匪！”一声尖利的叫喊，像冷水泼进油锅！一个穿拷绸短衫的男人挥舞着捡到的传单，神色亢奋。
人群顿时骚动！议论声嗡嗡炸开。有人紧张西望，有人迅速弯腰捡起纸张塞进怀里，也有人惊叫着退避。
粒粒心头一紧，立刻缩身躲进“盛昌号”绸缎庄宽大的门廊立柱后。手指下意识地摸向书包——轻了！火种撒出去了！
但危险也随之而来。她屏住呼吸，数着心跳。
一分…两分…五分钟过去。街上的骚动并未平息，反而聚集起更多看客。
这时，街尾才传来破锣嗓子般的闷哨声：“嘟——呜——嘟——呜——”
两个缠着红头巾、皮肤黝黑的印度巡捕，拎着粗短的英制警棍，慢吞吞地挤进人群。
他们挥舞着警棍，嘴里叽里咕噜用旁遮普土话大声吆喝驱赶，显得不耐烦又敷衍。追捕？不过是例行公事地走个过场。
粒粒抓住这混乱的空隙，一矮身，闪进了旁边狭窄的“仁德里”弄堂口。
眼前骤然一暗。头顶是横七竖八的竹竿，搭满了晾晒的衣物。一件半旧的阴丹士林蓝旗袍，水珠啪嗒滴落，正砸在粒粒汗湿的后颈上，冰凉刺骨。
她一个激灵，顾不上抹，拔腿就往弄堂深处跑。
青石板路湿滑，布满苔藓。两侧斑驳的砖墙挤压着空间。
她拼命奔跑，肺里火辣辣地疼，帆布书包随着步伐重重拍打着她的腰胯。
劣质油墨混着汗味，从书包里顽固地渗出来，在她月白色的短衫后背上，晕开一小片诡异的蓝黑色污迹，像一块丑陋的胎记。
脚步声在空寂的弄堂里回响，盖过了身后远处巡捕模糊的呵斥和人群的嘈杂。
首到七拐八绕，确认甩脱了可能的尾巴，她才敢停在一家紧闭的后门边，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大口大口地喘气。
汗水顺着额发往下淌，流进眼睛，又涩又疼。她抬手抹了一把，指尖清晰地残留着油墨那混合着煤油和酸涩的独特气味。
这气味，此刻却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心，甚至……亢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