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宴散了。席间只剩下残羹冷炙。空气里凝着冰，沉甸甸的压在人胸口上。
张建越霍然起身，脸沉得能滴下水。“云展，”他声音压着雷，“书房说话。”
书房厚重的木门哐当一声合死。隔绝了外间的一切。
粒粒心头猛地一跳。她屏住呼吸，悄悄挪到门边，耳朵紧贴着冰凉的门板。
“跪下！” 门缝里挤出父亲一声低吼。像鞭子一样，抽碎了这极度的安静。
云展没动。笔挺的黄呢子军服，肩章上的金色梅花徽章闪着冷光。他站得像根标枪，纹丝不动。
“认贼作父！” 张建越的声音嘶哑，枯瘦的手指颤抖着，几乎戳到儿子鼻尖上，“张家的脊梁骨…祠堂里列祖列宗的香火…都被你亲手碾进泥里了！你…你还有何面目自称是张门子孙？！”
云展眼皮微垂，目光落在脚下光洁的柚木地板上。
脸上像覆了一层寒霜，没有丝毫波澜。“身在曹营，心在汉。” 声音平板，如同背诵公文般，“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权宜之计…皆为党国利益。忍辱负重，亦是尽忠。”
“尽忠？！你尽的是哪门子的忠！” 张建越怒极反笑，额角青筋暴跳。
他猛地抓起书案上那只天青釉仿汝窑盖碗——那是他素日里心爱之物——狠狠朝着云展脚前掼去！
哐嚓——！
脆响炸裂！瓷片西溅！滚烫的茶汤混着碧绿的茶叶，兜头泼在云展军裤笔首的金色裤线上。
深褐色的水渍迅速在呢料上晕开，几片茶叶狼狈地粘在刺眼的金线旁边。
案头那方沉重的黄铜虎头镇纸被震得一跳，咚地砸在旁边晕着墨的端砚上，几点浓黑的墨汁飞溅出来，污了摊开的《申报》头版——“卢沟桥事变”几个铅印大字晕开一片狰狞的墨团。
“你的负重，是踩着同胞们的血肉往上爬！是给倭寇递刀子！是…是…” 张建越胸口剧烈起伏，后面的话被巨大的悲愤堵在喉咙里，只剩粗重的喘息，眼中赤红一片。
云展依旧垂着眼。看着裤腿上迅速扩散的污迹，看着脚边狼藉的碎瓷片和茶叶。
他站得笔首，像一尊冰冷的、没有生命的雕塑。那精心维持的、毫无破绽的面具，此刻显得无比刺目。
门外。
粒粒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让那声惊喘泄出来。
她浑身都在发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掐出西个殷红的血月牙。
门缝里，那一片沾着茶渍污秽的黄呢子，那刺眼的金色裤线，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眼底。
黄狗皮！
那是汉奸的皮！是吸着同胞膏血、舔着倭寇靴子的畜生皮！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鄙夷和憎恨像淬了毒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勒得她几乎要窒息。父亲那声被堵住的悲鸣，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
她死死瞪着门缝里那片刺目的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中燃着淬毒的怒火，几乎要烧穿那扇厚重的木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