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荫下，黑色雪佛兰熄了引擎。车门推开，马靴踏地，闷响叩在霞飞路的寂静里。
深黄呢军装绷得笔首，铜扣锃亮，映着午后残光。青天白日圆形领章紧贴喉下，肩头两枚三角银星森然。帽檐的阴影斜切过鼻梁，只余紧抿的唇线，刀刻一般。
张云展抬手正了正帽徽。金色党徽触手冰凉。
客厅里，自鸣钟的鎏金钟摆左右切割着时间。嘀嗒。嘀嗒。条案上方，张建越手书的“慎独”横幅墨色沉郁。
八仙桌己布好席面：松鼠鳜鱼浇着琥珀芡汁，蟹粉狮子头在青瓷盅里微微晃动。
空气里浮着菜香，却压不住隐隐的硝烟味。
李淑洁迎到玄关，未语先笑，眼角却堆着细纹：“可算到了！路上还顺当？”她伸手想接儿子提箱，指尖将触未触，又缩回。
“顺当，妈。”云展摘下军帽。佣人阿福佝着腰上前，双手捧过帽子。指尖悬在青天白日徽上，终究没敢落下，只托着帽檐小心退开。
粒粒坐在桌边，目光黏在那身刺眼的黄呢子上。哥哥瘦了。下颌那道旧疤更显凌厉。她垂下眼，筷子尖无意识戳着桌布流苏。
“坐吧。”张建越的声音从主位传来。他端起白瓷酒盅，釉里红的缠枝莲纹在指间流转，“上海站新职，担子不轻。”
“是。”云展入座，脊背挺首如枪，“行动科副职，主理情报甄别与…特殊行动。”他避开父亲目光，夹起一筷鳜鱼。鱼肉雪白，酱汁淋漓。
“听闻…”张建越着酒盅，目光如探针，“近日与东瀛商社往来颇密？”
云展筷尖一顿。酱汁滴落，在雪白台布上晕开一点污痕。
“非常时期，鱼龙混杂。”他抬眼，瞳仁深不见底，“有些交道，非打不可。权宜之计，只为以退为进。”
“以退为进？”张建越轻笑一声，杯底磕在桌面，“与虎谋皮，就不怕反噬？”
粒粒猛地攥紧筷子。
“虎有虎的命门。”云展声音压得极低，只桌边可闻，“近其身，探其脉，方能断其喉。”他指尖蘸了酒，在桌布划下一道短促水迹，“学生撒传单是明火，吾辈周旋虎狼间…”水痕蜿蜒，似毒蛇吐信，“…是淬了毒的暗刃。”
“淬毒的刃，当心先伤己身！”张建越指节发白，釉里红杯胎映出眼底寒霜。
李淑洁倏地站起：“尝尝狮子头！凉了腥气…”汤勺磕碰盅沿，当啷一声脆响。琥珀色汤汁晃出，溅上粒粒手背。她惊得一颤。
粒粒低头。象牙筷狠狠扎进狮子头。肉糜迸裂，浓汁飙射，在白瓷碟沿溅开数点猩红，像极了三日前北平街头见到的弹孔。
死寂。
窗外陡然炸开嘶吼：“号外！平汉线血战！日军空袭保定！国军殉城——！”
喊声利刃般劈入厅堂。自鸣钟当当报时，钟摆狂乱摇晃。青天白日领章在灯下泛着冷铁的光。
云展肩头银星如冰，粒粒手背汤汁滚烫。那几点猩红肉汁，在她眼底烧成燎原野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