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国仇家恨

2025-08-24 3051字 3阅读
左右滑动可翻页

消息,是像冬天的寒气一样,一点一点渗进上海的。不是晴天霹雳,是沉甸甸、湿漉漉的阴霾,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南京…丢了。”

“鬼子进城了…”

“听说…城里在杀人?”

“杀了好多好多人!难民说的…下关码头…江边…都是人…”

“老天爷啊…真的假的?不能吧?”

“嘘…小声点!巡捕房都抓人了!不让乱说!”

街头巷尾,窃窃私语。惊恐的眼神。难以置信的摇头。更多的是死一样的沉默。恐慌像瘟疫,无声蔓延。

报纸上只有简短冰冷的皇军入城、秩序井然的报道。越是这样,那私下里流传的只言片语,就越显得骇人听闻,像冰冷的针,扎进每个有良知的中国人心口。

张家客厅,窗户关得紧紧的,却挡不住那无形的寒意。

张建越枯坐在太师椅里,手里捏着一张薄薄的电报纸。是商会一位有门路的朋友辗转发来的,内容极其隐晦:“金陵城破,惨象环生,友邦记者亦惊骇莫名,望沪上同仁早作绸缪。” 旁边还摊着今日的报纸,头版赫然是日方发布的“南京市民喜迎王师”的照片。

巨大的反差,像重锤砸在张建越心上。他脸色铁青,嘴唇抿成一条僵首的线。手指因为用力,指节发白,微微颤抖。

他猛地将报纸揉成一团,狠狠摔在地上!胸腔剧烈起伏,抖的厉害,发出粗重的喘息。

浑浊的泪水终于冲破堤坝,顺着他布满皱纹的脸颊滚落,砸在冰冷的青砖地上。“畜生!一群畜生啊!” 声音嘶哑,是困兽般的悲鸣,饱含着无能为力的巨大痛苦。

李淑洁坐在一旁,手里死死攥着佛珠,几乎要捏碎。她听不懂那些传闻的细节,但杀人、好多好多人、江边这些词,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心上。

她看着丈夫从未有过的失态和眼泪,巨大的恐惧抓紧了她。南京!她的儿子云展,就在南京军统站!“云展…云展他…” 她不敢想下去,浑身抖的厉害,只能更用力地捻动佛珠,嘴唇无声地快速开合,念着菩萨保佑,念着祖宗保佑,眼泪断了线似的往下掉。

粒粒站在窗边,背对着父母。她今天特意去了趟租界边缘,那里聚集着一些刚从南京方向逃出来的难民。

她听到了,听清了那些压低声音、带着巨大恐惧的叙述。断断续续,却拼凑出地狱般的图景:机枪扫射的人群,被刺刀挑起的婴儿,塞满尸体的江流…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针,狠狠扎进她的神经。

愤怒像岩浆在她血管里奔涌,烧得她双眼赤红,全身的骨头都在咯吱作响。她恨不得现在就冲上街头,拿起任何能找到的武器,跟那些畜生拼命!用他们的血,祭奠南京城下三十万冤魂!

但下一秒,陈铭玉和其他萤火小组成员被捕时惨白的脸,猛地浮现在眼前。还有她自己几次差点被抓的惊险。

莽撞的代价是什么?是暴露,是牺牲,是让更多同志倒在黎明前的黑暗里!一股冰冷的窒息感瞬间扼住了她因愤怒而沸腾的喉咙。她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牙齿深深陷进肉里,首到浓重的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来。

那尖锐的痛楚,硬生生将几乎要喷薄而出的狂怒压了下去。不能喊!不能冲!她需要更沉的恨,更冷的血,更硬的骨头!报仇,不再是冲动的口号,而是必须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火种,等待最合适的时机,燃尽一切魑魅魍魉!

她缓缓转过身,眼睛里的火焰被强行压制,只剩下一种近乎冰冷的、淬火后的坚硬。声音因为压抑而微微发颤,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爸!商会募捐的事,不能停!还要加码!药品,棉衣,粮食…前线将士要,逃难的同胞也要!钱不够,卖房子!卖铺子!倾家荡产,也要撑下去!”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用力吼出来的。

张建越抬起泪眼,看向女儿。那眼神里有深不见底的悲恸,也有一丝惊异。

女儿眼中的疯狂怒火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近乎悲壮的沉静和决绝。

他重重点头,用袖子狠狠抹了把脸,声音依旧沙哑,却透着磐石般的坚定:“好!倾家荡产,也要捐!粒粒,你…帮爸把账本理清。明日,我就去找老周他们!”

“嗯!” 粒粒用力点头,指甲再次深深掐进掌心。这痛,让她清醒。

就在这时。门轴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吱呀声。

张云展回来了。

他像影子一样走进屋内。一身笔挺的军统呢子大衣,肩章反射着幽冷的光,帽檐压得极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紧绷的下颌。

屋内的空气因他的闯入瞬间冻结,比窗外的寒风更刺骨。

粒粒的目光瞬间钉在他身上。南京的血海!陈铭玉的脸!这个穿着鬼子合作者皮囊的哥哥!一股冰冷的、几乎要撕裂她的恨意再次翻涌!她用了全身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没有扑上去。

张建越只是极其缓慢地抬起眼皮,扫了儿子一眼。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是深沉的悲愤,是锥心的失望,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探究。

他嘴唇动了动,最终一个字未吐,只是疲惫地、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般,重新闭上了眼睛。那份揉皱的报纸,还躺在他脚边。

李淑洁像受惊的兔子猛地站起,嘴唇哆嗦着想喊一声儿子的名字,想问问南京…可丈夫的沉默,女儿的恨意,让她的话堵在喉咙里,化作一声压抑的哽咽。她看着云展,眼泪流得更凶。

云展在门厅的阴影里站定。没有走向客厅中央。他甚至没有多看父亲和妹妹一眼。目光飞快地掠过母亲泪流满面的脸,在那瞬间,帽檐阴影下的眼神似乎剧烈波动了一下,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他感受到了屋内弥漫的巨大悲痛和几乎将他撕裂的敌意。

南京的惨状,那些他早己知晓却无法阻止、甚至要装作漠然的情报细节,此刻像无数根针扎着他的心脏。他喉咙发紧,几乎窒息。

他没有说话。只是极其迅速地从大衣内袋里摸出一个薄薄的、毫不起眼的银行信封(比牛皮纸更普通,易于隐藏)。

他没有走向任何人,更没有放在显眼处。而是借着转身脱大衣挂衣架的瞬间,极其隐蔽且迅速地,将信封塞进了旁边鞋柜上一个半开抽屉的深处,被几双旧鞋遮挡着。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只是随手整理。

然后,他重新拉低帽檐,没有一丝停留,甚至没有再看家人一眼,径首转身,拧开门把手。冷风呼地灌入。

砰。

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他冰冷的身影,也隔绝了门外那个同样冰冷而残酷的世界。

客厅里,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压抑的啜泣和令人窒息的沉默。

粒粒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门,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强行压抑而微微颤抖。汉奸!她心里无声地嘶吼。那个信封,是沾着南京同胞鲜血的脏钱!是侮辱!她绝不会碰!

张建越依旧闭着眼,仿佛睡着。只有紧攥着椅子扶手、青筋暴起的手,暴露着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儿子刚才那极其隐蔽的动作,那塞信封的位置…是巧合?还是…他不敢深想,只觉得心口堵得发慌。

李淑洁跌坐回矮凳,捂着脸,再也控制不住,低低的、绝望的哭声在死寂的客厅里弥漫开来。

粒粒猛地转身冲回自己房间,反手锁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她大口喘着气,像一条离水的鱼。

南京的血腥画面,哥哥那冷漠的背影,在脑海里疯狂撕扯。她冲到书桌前,抓起一沓没用的演算纸,发狠地撕!用力地扯!纸张碎裂的声音刺耳。雪白的碎片像被狂风撕碎的纸钱,纷纷扬扬落了一地。

她看着满地的狼藉,眼神空洞了一瞬,随即又被更深的冰冷和坚硬填满。

她慢慢蹲下身,不再撕扯,而是伸出微微颤抖的手,一片,一片,极其缓慢却异常稳定地,捡拾起地上的纸屑。动作专注,仿佛在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