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重，将张家宅邸紧紧包裹。粒粒独自坐在窗前，没有点灯。惨淡的月光透过窗户，映照着她毫无血色的脸庞。屋里屋外，一片死寂，唯有她胸腔里那颗心，在沉重地跳动。
陈铭玉被捕时的模样，还有另外两位同志戴着镣铐被特务推搡的情景，如同烧红的烙铁，一遍遍烫过她的脑海。狞笑的脸，冰冷的铁链……这一切像钝刀子，反复剜着她的心。
萤火的核心，就这样熄灭了。同志们凶多吉少。是她……是她连累了他们吗？是她的莽撞行事？是她轻信了那些诡异的幸运，放松了应有的警惕？还是……？
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柔软的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但这痛，远不及心中悔恨的万分之一。
过往种种，在眼前纷乱闪现：
意气风发的街头演讲，恨不得用声音点燃全城的抗日怒火。
散发传单时只凭一腔孤勇，差点把性命葬送在宪兵的刺刀下。
当街痛骂张云展狗汉奸，只顾一时痛快，何曾想过会将自己暴露在危险之中，甚至可能牵连整个萤火？
传递名单时被特务如影随形地盯梢，若非那场恰好发生的街头骚乱……
运送药品路线图那次，更是九死一生！靠着下水道才侥幸逃脱，可陈铭玉他们……却落入了魔爪！
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单衣，一阵阵寒意从脊椎升起。莽撞！何其莽撞！一腔热血，竟成了害人害己的引信！斗争，从来不是儿戏！它残酷、血腥、步步杀机！不是仅凭热血就能成功的！稍有不慎，便是人头落地，更会连累并肩的同志！
父亲那夜沉沉的叹息，此刻无比清晰地回响在耳边：“粒粒……行动……需万分谨慎。” 彼时只觉得是老生常谈，是束缚手脚的迂腐。如今听来，却是字字如针，刺得她无地自容！
她猛地站起身，在黑暗中摸索着，从床底拖出一个陈旧的铁皮盒子。打开盒盖，里面是未及散尽的传单，印着曾经让她热血沸腾的激昂口号。还有几张写满演讲草稿的纸，字迹飞扬跋扈，力透纸背，满是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意气风发。
嚓！一根火柴划亮，微弱的火苗在黑暗中跳跃、颤抖。
她一张张，将那些传单、草稿，投入搁在脚边的铜盆。火光映在她年轻的眼眸里，那里曾经燃烧着单纯的愤怒火焰，此刻却沉淀了深重的痛楚，淬炼出一种近乎冷硬的沉静。
仇恨，并未消失！对日寇的暴行，对汉奸的卑劣，对军统鹰犬的残忍，那仇恨的火焰只会烧得更旺！但，绝不能再凭着一时意气行事！那只会带来无谓的牺牲！
她需要学习，迫切地学习，学习如何真正地、有效地战斗，学习如何在虎狼环伺中保护自己，保护并肩的同志，学习如何像最隐秘的影子，潜伏在敌人最致命的心脏地带，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刻，给予致命一击！
萤火虽灭，火种不熄！她绝不能就此倒下！陈铭玉和同志们的血，绝不能白流！
她抬手，用力擦去眼角最后一滴滚烫的泪水，再抬眼时，眼神己变得不同，那光芒不再外放张扬，而是内敛、沉静，如同经过千锤百炼的钢铁，在淬火的刹那敛去了所有浮华的锋芒，只余下深不见底的坚韧与决绝。一种初经磨砺后的冷硬气质，悄然取代了曾经的青涩。
窗外，隐约传来几声压抑的咳嗽，是父亲书房的方向。粒粒侧耳倾听，眉头微微蹙起。父亲……似乎也有些不一样了。自从那晚书房谈话之后，他看向哥哥云展的眼神，少了些雷霆震怒，多了些难以言喻的复杂，像是……在探究着什么？
她摇摇头，甩开这些纷乱的思绪。现在不是深究这些的时候。当务之急，是完成组织交代的任务——接近那位“亲日”的吴教授，获取日军文化掠夺计划的情报。这一次，绝不能再有丝毫差错！
她坐回桌前，就着清冷的月光，铺开一张白纸，拿出削尖的铅笔，开始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地勾勒起来：吴教授的生活习惯、日常交际圈子、常去的场所、可能的弱点……字迹清晰，条理分明，再无半分往日的浮躁与潦草。每一个细节，都关乎成败，关乎生死。
这条路，注定布满荆棘与刀锋。她必须自己一步一个脚印地趟过去，走得稳，走得远，即使脚下是万丈深渊，也绝不能退缩。
清冷的月光勾勒着她单薄的侧影，那身影里，却透出一股前所未有的、磐石般的坚韧。初生的雏鹰，在血与火的淬炼中，第一次收拢了羽翼，开始学习如何在风暴中翱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