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零星的炮声不时传来。张家书房，昏黄的台灯光晕下，张建越枯坐着。烟斗冷透，指尖无意识地敲击桌面——嗒、嗒、嗒——应和着远处飘来的冷枪声。
粒粒把自己锁进了房间，无声无息。可她那进门时的模样，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张建越心上：
满身污泥，刺鼻的酸腐味，惨白脸上强撑的倔强，和眼底那汪深不见底的痛！这绝不是躲轰炸坑道能有的！那眼神，分明是被活活剜去了心肝！
萤火栽了。陈铭玉那有骨气的后生，落进了军统的黑牢，凶多吉少。而粒粒……张建越几乎能闻到她身上的硝烟味！她就是其中一员！之前的死里逃生，真是老天开眼？还是……另有玄机？！
思绪翻滚，猛地定格在长子云展身上！那张报纸上的酒会照片刺目地浮现：衣冠楚楚的逆子，正与日寇头子碰杯，活脱脱一个亲日典范！可此刻张建越脑中清晰的，却是儿子眼神深处那转瞬即逝的一瞥——没有得意谄媚，只有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竭力压制的痛楚，活像一头铁笼里的困兽！
这眼神……竟与粒粒方才强忍悲恸的模样，如出一辙！惊得他心头一跳！
那次军统训诫的场景也撞进脑海：云展板着脸打官腔，呵斥粒粒安分守己。冰冷的官腔底下，那丝若有若无的焦灼……是生怕她出事？！
更让他脊背发凉的，是那批天降的磺胺！前线药荒，他求告无门之际，几个破麻袋混在旧衣堆里丢在仓库角落。打开竟是包装简陋、无凭无主的磺胺粉，解了燃眉之急！时间……恰在云展某次深夜归家之后！
当时只道老天垂怜。如今细品，这巧合透着邪性！谁有这通天的本事？又为何暗中帮他？！
粒粒的幸运脱险，萤火在她刚送出那份烫手情报后核心被捕，云展高升的功劳簿上赫然写着破获萤火……这一桩桩一件件，如同冰冷的铁链，一环紧扣一环，勒得张建越喘不过气。
一个恐怖的念头几乎将他撕裂：难道是云展亲手抓捕了女儿的同志？！用同胞的血染红自己的顶戴？！胃里翻江倒海，彻骨的寒意夹杂着噬心的恨意首冲头顶！
“不！”心底一声嘶吼。若真如此，同在萤火的粒粒，怎能在军统鹰犬环伺下屡次安然无恙？那些及时的援手、神秘的磺胺又从何而来？莫非……真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回护？
云展……那张与虎狼周旋的假面之下，究竟是何面目？！
一个惊世骇俗的猜想，如同黑暗中猝然爆开的鬼火，灼烧着他的神经：难道……那艘传说中的扁舟……真在惊涛骇浪中负重前行？！为了保全粒粒，为了更大的图谋，甚至不惜……亲手断送萤火的核心？！以自身污名换取更深的潜伏？！
这念头骇人听闻！荒谬绝伦！张建越想立刻将它掐灭。然而，照片里痛楚的眼神、训诫时古怪的焦灼、仓库里无主的磺胺、粒粒的化险为夷、云展功劳与“萤火”覆灭那冰冷刺骨的吻合……所有记忆碎片都诡异地指向这个惊心动魄的方向！
他猛地站起，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老豹，几步冲到窗边，一把推开窗扇！凛冽的夜风裹挟着硝烟与死亡的气息，狠狠灌入！远处天际，炮火的红光明明灭灭，如同恶魔贪婪窥伺的眼瞳。
他鹰隼般的目光刺向浓稠的黑暗。疑虑的毒藤缠绕心脏，越收越紧，几欲窒息。
真相！他必须撕开这重重迷雾！是人是鬼，定要揪出来看个分明！
若云展真己丧尽天良，他拼却这条老命，也要大义灭亲，清理门户！
可……万一……那逆子竟是深渊潜龙……
手中紧攥的烟斗，被他重重磕在冰冷的窗棂上——
“咚！”
一声闷响在死寂的夜里炸开，如同他胸中那声无处宣泄的惊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