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上海,闷得像个密不透风的蒸笼。法租界巨籁达路(今巨鹿路)深处,一家挂着暂停营业木牌的西服店后门,被轻轻叩响。三长两短。
门开了一条缝,露出半张警惕的脸。是赵曼真,历史系那个剪着齐耳短发的女生。
粒粒闪身进去,门立刻在她身后合拢,隔绝了外面湿热的空气。一股浓烈的樟脑丸味混杂着灰尘气息扑面而来。
她们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爬上阁楼。昏黄的灯泡下,几个人影晃动。
空气更闷,还带着旧布料和纸张的霉味。
斑驳的墙上,几张过时的巴黎时装画报边缘卷曲,色彩黯淡,与此刻的紧张气氛格格不入。
窗户紧闭,挂着厚厚的靛蓝布帘,这是约定的安全信号。
“粒粒来了!” 学联主席,一个瘦高的男生,压低声音。他叫周远明,眼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疲惫。“快,稿子定了吗?”
粒粒从贴身口袋里掏出折叠的稿纸,手心微汗。
阁楼里的人都围了过来,昏黄的灯光将他们的影子拉长,投在斑驳的墙上,像无声的战士。
稿纸摊开在蒙尘的缝纫台面上。标题是粒粒写的:“告我同胞书”。正文由周远明起草,粒粒补充了北平亲历的惨烈细节。字里行间,怒火燃烧:
“强邻压境,狼烟西起!东北既失,华北又危!卢沟桥头,枪炮裂空!无辜同胞,血染家园!……”
控诉隐忍而沉痛,最后的呼号却如惊雷:“西万万同胞速醒!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保家卫国,此其时矣!” 落款:爱国学人。
“好!” 周明远点头,手指点在一处,“肆虐二字太扎眼,巡捕房的狗鼻子灵,改成压境。”
粒粒抿紧唇,拿过钢笔重重划掉,墨团在纸上晕开,像她心头化不开的愤懑。
“印吧!” 赵曼真低声说。
她父亲是印刷厂的老师傅,此刻她熟练地搬出藏在角落木箱里的油印机,动作麻利地绷紧纱网,调试着油腻的滚筒和刮板。机器老旧,发出低沉的吱嘎声。
“纸呢?”
“这儿!” 另一个男生搬出一摞粗糙的土黄草纸。战时物资管制,好纸难寻,这种草纸便宜且不起眼。
“摇慢点!手要稳!”
赵曼真指挥着负责摇手柄的同学,自己则小心地控制着刮板的角度和力度。
油墨是廉价的黑色,气味浓烈刺鼻。滚筒滚过蜡纸,一张张墨迹清晰的传单被吐出来。
粒粒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将印好的传单拢齐、压平。油墨沾满了她的指尖,冰凉黏腻。
昏黄的灯光下,那些凝聚着血泪的文字,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
汗水从额角滑落,混着油墨蹭在脸颊,她也顾不上擦。
看着草纸上那沉甸甸的呐喊越堆越高,她胸中那团火烧得更旺,一种参与战斗的使命感沉甸甸地压下来,冲淡了最初的亢奋,多了份沉静的责任。
“成了,就这些。” 赵曼真抹了把汗,看着最后一张传单落下。
周远明环视众人,神情严肃,声音压得极低:“老规矩。严守秘密,永不叛团!” 几只手无声地叠在一起,掌心相触,传递着滚烫的信念和冰冷的警觉。
“在哪散?” 粒粒急切地问,捧起一摞传单。
“不能在霞飞路,更不能去大世界!” 周远明展开一张手绘的简易地图,指向法租界边缘。
“去这里,曹家渡!裕丰纱厂,下午五点换班,上千女工涌出来,人潮就是最好的掩护。”
他看向粒粒,“你和曼真一组,混在女工里,把传单卷进油条包或者菜篮子递出去。自然点,千万别硬塞!”
粒粒用力点头,将传单仔细藏进带来的旧布包。她想起云展那张在报纸上谈笑风生的“亲日”脸孔,心头恨意翻涌。
“租界不是有治外法权吗?” 她忍不住低语,带着一丝学生气的侥幸,“日本人总不敢冲进来抓人吧?”
赵曼真冷笑一声,嘴角带着与年龄不符的冷峭:“粒粒,你当租界是保险箱?青帮那些地头蛇的刀,比日本人的枪还快!眼睛放亮点!” 她父亲在印刷厂,见多了巡捕房和帮会的勾当。
粒粒心头一凛,攥紧了布包带子。阁楼外,弄堂里传来小贩悠长的叫卖声和孩童的嬉闹,寻常得令人恍惚。
布包里那摞粗糙的草纸,此刻却重逾千斤。
这纸上无声的惊雷,真能撕开这笼罩西野的沉沉夜幕吗?她深吸一口气,那浓烈的油墨和樟脑味钻进肺腑。
行动,就在明天黄昏。曹家渡,裕丰纱厂门口。那一步,终究要踏出去了。夜色,如墨汁般在靛蓝窗帘外无声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