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炮声像沉闷的鼓点,越来越近,震得仁济救护站临时搭起的棚子簌簌落灰。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血腥味和消毒水味,伤员的呻吟不绝于耳。
粒粒额上沁着汗,混合着灰尘,她正麻利地给一个断腿的士兵更换被脓血浸透的绷带。旁边架子上的磺胺粉瓶子,己经快见底了。
“粒粒!”王姐挤过混乱的人群,脸色苍白,凑到她耳边,声音压得极低,警惕的目光飞快扫过西周。“有紧急任务,性命攸关!”
粒粒的心猛地一紧,手上动作却没停。“你说。”
“鬼子手里攥着一批救命药!磺胺粉、吗啡,还有奎宁!都是前线伤员急缺的!”
王姐语速快得几乎喘不上气,眼神灼热得像烧红的炭。“运输路线和时间搞到了,内线会放在指定位置。广慈医院,西药库后巷,那个最大的废纸篓最底下,用黄草纸包着。午后三点整,东西只在那里等一刻钟!”
“交给谁?”粒粒追问,喉咙有些发干。
“老周,拉黄包车那个,你认识。下午西点整,霞飞路和亚尔培路交叉口,那棵老梧桐树,第三个石墩子下面的缝隙。”
王姐死死抓住粒粒的手腕,指甲几乎嵌进肉里。“千万…千万要小心!多少人指望着这批药活命啊!”
粒粒用力点头,感觉喉咙像被沙子堵住。磺胺粉、吗啡、奎宁!在现在这个年月,比黄金还金贵,落在鬼子手里,不知多少伤兵会因缺药而白白送命。
她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仔细扎好士兵腿上的绷带。“明白了。”
午后,烈日炙烤着上海滩。广慈医院的白墙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森然。
门口站着荷枪实弹的日本兵,刺刀闪着寒光,便衣特务的身影在附近鬼祟地逡巡,眼神像钩子一样扫视着过往行人。
粒粒挎着半旧的布包,穿着普通的女学生蓝布衫,心跳得像打鼓,撞击着肋骨。
她低着头,脚步匆匆,绕到医院西药库后面的小巷。
铁门紧闭着,巷子又窄又暗,堆满了破木箱和散发着酸腐气味的烂筐。
那个半人高的废纸篓就在角落里,塞满了油污的废纸和烂菜叶。粒粒蹲下身,假装整理鞋跟上的污泥,手迅速探进桶底。
指尖触到冰凉黏腻的垃圾,很快摸到一个硬硬的小包裹,外面果然包着粗糙的黄草纸。
她一把攥紧,迅速塞进布包最里层的夹缝。
刚站起身,一股寒意陡然爬上后背,仿佛被冰冷的针尖刺中。
她不敢回头,借着巷口杂货铺油腻的玻璃橱窗反光,飞快地瞥了一眼——一个戴着压得极低鸭舌帽的男人,正靠在斑驳的巷口墙壁上抽烟,烟头在阴影里一明一灭。
粒粒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强迫自己保持步伐节奏,加快脚步,混入街上推搡拥挤的人流,朝着霞飞路方向赶去。
三点三刻,亚尔培路口。那棵粗壮的老梧桐树下,第三个灰扑扑的石墩子静静立着。
粒粒手心全是冷汗,她装作若无其事地走近,手指飞快地探向石缝深处——空的!只有冰凉粗糙的石壁。
心猛地沉了下去,像掉进了冰窟窿。时间还没到?地点错了?冷汗瞬间湿透了她的里衣。
她慌忙用眼角余光扫视西周——对面报摊旁!是老周!他的黄包车停在那里,他正假装翻看报纸,眼神却死死地钉在她身上,充满了焦急和惊恐,嘴唇微动,不易察觉地摇了摇头。
粒粒的头皮一阵发麻!石墩子是空的!老周不敢靠近!接头点暴露了!又和萤火小组出事那次一样!是谁?是特务发现了?还是……她不敢再想下去。
布包里那个小小的黄草纸包,此刻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慌。
不能停下!她强压下惊惶,脚步没有放缓,继续走过那个石墩。往前十几步,墙根下靠着一个半满的垃圾桶,苍蝇嗡嗡地绕着腐烂的菜叶飞舞。
粒粒迅速靠过去,假装抬手整理鬓角的头发,布包顺势滑到身前。她的手在包里飞快地一掏一塞,那个小小的黄草纸包悄无声息地滑进了垃圾桶口,淹没在一堆烂菜叶底下。
她转过身,头也不回地离开,每一步都像踩在松软的棉花上,虚浮无力。
远处闸北方向的炮声隆隆滚来。粒粒拐进旁边一条僻静的小弄堂,背靠着冰冷粗糙的砖墙,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布包是轻了,可她的心却像坠着沉重的铅块。
情报是送出去了,塞进了那个肮脏的垃圾桶。但她的命,王姐的命,那个不知名的内线的命,老周的命,还有那几百个躺在血污里等着药救命的伤兵的命……仿佛都悬在了一根细得看不见的丝线上。
弄堂深处,传来几声野狗低低的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