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声！猛地炸响！
不是闷雷，是炮！真真切切，从东北方向滚过来。轰！轰隆隆——！一声紧似一声，闷雷变成了连串的炸雷，沉重的声浪撞在人心口，窗玻璃嗡嗡作响。
张公馆里，水晶吊灯微微晃动，细碎的叮当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老天爷啊…这…这世道还让人活吗…” 李淑洁手里的针线篓子掉在地上，线团滚出老远。她脸色煞白，手指冰凉，声音打着颤。
张建越嚯地站起，几步冲到窗前，一把推开。一股热烘烘的风卷着呛人的硝烟味，火辣辣地首扑进来，刺得人鼻子发酸，喉咙发紧。远处，天边泛着不祥的红光，闷响不断，仿佛大地深处传来的咆哮。
“闸北！虹口那边！日本人动手了！” 他声音发沉，像灌了铅。拳头捏得死紧，指甲陷进掌心。报上连日来的剑拔弩张，终成了眼前这血火的开端。
“爹！娘！” 张粒粒从楼上冲下来。辫子跑散了，一枚发卡跌落楼梯也浑然不觉。眼睛瞪得溜圆，小脸绷紧，不是怕，是烧着火的愤怒。“小日本！真动手了！”
又是一声巨响！似乎更近了些。脚下的地板仿佛传来极细微的麻感。天花板簌簌落下几乎看不见的微尘。
李淑洁身子晃了晃，扶住椅背才站稳。“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啊…千万莫打到这边来…” 眼泪在眶里打转。
“怕什么鸟！” 张建越猛地回身，书桌被他拍得砰砰响。“打！狠狠地打！我堂堂中华，岂容倭寇如此猖狂践踏！” 他胸口剧烈起伏，连日来的憋屈、愤怒，全被这炮火点燃。
粒粒冲到父亲身边，小手也握成了拳，骨节发白。“对！打！往死里打！把这群东洋赤佬赶下黄浦江喂鱼！” 她声音尖利，盖过又一阵沉闷的炮声。
佣人们都聚到了客厅门口，个个面无人色，窃窃私语，恐慌像看不见的网罩下来。
“老爷！太太！不好了！外头…外头炮火连天，打得凶得很啊！” 管家老赵声音发颤，额头见汗。
张建越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心绪。他是主心骨，不能乱。“慌什么！天塌不下来！老赵，关紧门户！所有窗帘，都给我拉严实了！灯火管制！现在就灭灯！快去！” 命令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是！老爷！太太！” 老赵像得了令箭，连忙带着几个手脚麻利的佣人分头奔去。宅子里的灯，一盏接一盏，迅速被摁灭。
炮声没停，一阵密，一阵疏。像永不疲倦的巨兽在远处撕咬，又像年关驱傩时那震得人心慌的万响鞭炮，只是这鞭炮要人命。每一次闷响，都重重砸在人心上。
李淑洁默默弯腰捡起针线篓子。手还在抖。她走到窗前，望着东北方那片被炮火映得忽明忽暗的天穹，双手紧紧合十贴在胸前，闭上眼睛。
嘴唇无声地、飞快地翕动着，求老天保佑，保佑上海城，保佑无辜的百姓，保佑她那个…此刻不知身在何处、穿着那身军装究竟在做些什么的儿子…
粒粒站在父亲身后，和他一起望着那片血红的夜空。心口像被那炮声一下下打着，愤怒里，第一次真切地渗进了一丝对战争本身的惊悸。
这声音，这硝烟味，太真实了。比传单上油墨印的字，比校园里激昂的口号，都真实百倍，沉重百倍，压得她小小的肩膀有些发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