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飞路西段,法国梧桐浓荫匝地,滤下七月燥热的阳光。
一栋青砖灰瓦的三层小楼安静矗立,黑漆铁门紧闭,雕花铁艺阳台上攀着几茎蔫了的常青藤。
门楣悬一块乌木匾额,颜体楷书“守拙斋”三字,沉稳端方——这是主人张建越的手笔。
推门而入,柚木地板光洁,映着从百叶窗缝隙漏进的条条光柱。顶天立地的书柜占据了两面墙,线装书的蓝布函套与洋装书的烫金书脊交错层叠。
空气里浮动着旧纸墨香、樟脑丸的微辛,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被时局压得沉甸甸的忧虑。
粒粒回来了。藤箱咚地一声撞上玄关镶花的黑白地砖,震落一层薄灰。
她脸上带着火车颠簸的疲惫,更深的却是从北平一路烧回眼底的惊悸与怒火。“爸!妈!”声音干涩,像被北地的风沙磨过。
张建越从客厅的丝绒沙发里起身,手中那份《申报》头版,“日军炮轰宛平城”的墨黑标题犹带湿气。
他摘下金丝眼镜揉了揉眉心,清癯的面容刻着凝重:“回来了就好,人平安最要紧。”
李淑洁己放下针线簸箩急步迎出,未语眼圈先红,一把拉住女儿上下打量:“粒粒!北平…北平当真…”
“妈!爸!”粒粒反握住母亲的手,指尖冰凉,转向父亲时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未平的颤音,“那些穿黄呢军装的日本兵!他们在卢沟桥…就在宛平城外!炮弹…机关枪…学生们举着旗子往前冲,军警拦不住…有人倒下…刺刀…雪亮的刺刀挑飞了书包!”
她眼前仿佛又闪过那片混乱与血色,胸口剧烈起伏,恨意灼烧着喉咙。
张建越听着女儿破碎却炽烈的描述,搁在膝上的手背青筋凸起,指节捏得发白。
国破山河在,这锥心之痛,读书人岂能无感?
他沉沉一叹,将温茶塞进女儿手中:“粒粒,你的心,爸明白。热血报国,是本分。”
他顿了顿,目光穿透百叶窗的缝隙,望向梧桐树荫外那一片被战云笼罩的天空,语气愈发低沉:“然豺狼环伺,世道凶险。行事当如履薄冰,谋定而后动。匹夫之勇,徒增牺牲,于国何益?于家何安?” 这话既是劝诫,更是父亲沉甸甸的忧惧。
李淑洁挨着女儿坐下,手里的湘绣帕子早绞成了麻花。
粒粒的话像刀子扎在她心上,建越的沉重更添了十分愁。她目光不由自主飘向壁炉架——长子云展一身笔挺戎装,在乌木相框里英气逼人。
相框下,一尊白瓷观音静立莲台,小香炉里积着隔夜的冷灰。“佛祖慈悲…”她嘴唇无声翕动,腕间那串油润的檀木佛珠被指尖捻得飞快,几乎要擦出火星。
客厅里一时只闻粒粒急促的呼吸。窗外,弄堂里阿婆拖着吴侬软腔叫卖“栀子花——白兰花——”,声音有气无力。
陡然间,一个破锣嗓子的报童嘶喊撕裂了午后的沉闷:“号——外!号——外!日军强占丰台!二十九军宋哲元将军通电守土!平津危急!看报咧!”
几乎同时,隔壁洋房敞开的窗户里,周璇甜腻婉转的歌声《何日君再来》伴着留声机的沙沙声飘了进来。
甜歌、嘶喊、死寂的空气、收音机里女播音员字正腔圆却空洞无比的安抚:“…冀察政务委员会正全力斡旋…望我同胞各安生业,勿信谣传,勿自惊扰…” 种种声响光怪陆离地交织、碰撞,像无数只无形的手,将这个书香之家更深地拖入时代汹涌的暗流。
粒粒紧握着微烫的茶杯,杯中水纹轻颤,映着她眼底燃烧的不甘与父亲紧锁的眉头,无声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