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声在远处闷响。霞飞路的梧桐叶,蒙着层灰黄的尘。
张建越的书房烟雾弥漫。算盘珠噼啪急响,压不住窗外飘来的焦糊味。
商会名册摊在桌上,墨迹淋漓。他划掉一个名字——又一家逃了。
笔尖悬在盘尼西林西个字上,青筋凸起的手背微微发颤。
“仁济那边…松口没?”他嗓子哑得刮耳朵。
管家凑近,声音压得极低:“洋经理咬死…十支。三百鹰洋一支,现付。”
“拿!”钢笔尖狠狠戳透纸背,“去!把我书房多宝格里那对乾隆粉彩梅瓶,押给汇源当铺!天亮就去!” 烟灰缸早满了,烟蒂小山般堆出来。
粒粒蜷在角落小桌旁。银元、鹰洋、法币、几件黄澄澄的首饰,堆在粗麻布上。她捏着铅笔,埋头登记。指尖染了铅灰。
“王记绸庄,磺胺粉二十盒,奎宁丸三十瓶…” 铅笔尖在糙纸上沙沙划过。数字跳进眼里,沉甸甸的。
报上血肉模糊的战壕照片,总在眼前晃。父亲嘶哑的声音断续传来,砸在心上。
“永大纱厂,棉纱八十匹…”
“赵氏商行,鹰洋五百…” —— 管家补了句:“刚扛来的,两麻袋,砸得地砖都响。”
粒粒飞快记下。铅灰抹花了纸页。
院里突然哐当一声炸响!粒粒惊得跳起。
一个扛药箱的工人踉跄跌倒,木箱裂开,玻璃药瓶滚进泥水里泡着。
那人慌了神,徒手去捞,袖管滑落,露出小臂一片狰狞的灼伤!
新长的肉芽像暗红的蜈蚣,蜿蜒爬在皮肉上,还沁着血丝。
“对不住!东家!对不住!”工人佝偻着,头也不敢抬。
粒粒喉咙发紧。那疤痕…和报上烧焦的断臂重叠。
她猛地扯下自己蓝布旗袍的衬里,几步冲过去,蹲下身,一言不发地裹住工人擦破流血的手掌。粗硬的布边蹭着掌心。
登记册越来越厚。粒粒手腕酸得发木。父亲送走最后一位客人,背影疲惫得像要塌下来。
他走到女儿身边,拿起那本沉甸甸的册子。粗糙的纸页磨着指腹。
他沉默良久,大手沉沉落在粒粒肩头。
“粒粒,”声音像破风箱,“这本册子…是命。前线的命。”
粒粒抬眼。父亲眼中蛛网般的血丝里,烧着一团近乎绝望的火。那火烫得她心口发疼。她用力点头,抱起那硬壳册子。
册角硌着肋骨,又冷又硬。像抱着一块…刚从战场运回的碑。
窗外,夜色浓得化不开。弄堂深处,孩子的夜啼被妇人捂住,变成断续的呜咽。
收音机里,女声平板地切割着死寂:“…我军在宝山车站血战…李营长及全营官兵…殉国…”
张建越伫立窗边。黑沉沉的天际尽头,闸北方向,火光舔舐着夜幕,映出妖异的橘红。他拳头捏得死紧,骨节惨白。
粒粒低头。铅笔尖划过新的一页,沙沙,沙沙。空气里,硝烟味、刺鼻的碘酒、还有工人身上的汗馊味…混在一起,沉甸甸地发酵。
她一笔一划,写下新的名字。像在无边的长夜里,固执地刻下星点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