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橡木门咔哒一声合拢，黄铜门闩悄然落下。隔绝了门外世界，也锁住了一室翻腾的暗流。
张云展背对着门，军装挺括的线条下，肩胛骨绷得像两块铸铁。粒粒那声撕裂空气的“狗汉奸！”，混着记者相机刺耳的咔嚓声，还在耳蜗里尖啸。耻辱，滚烫的烙铁，狠狠烫在心上。
他无声地踱到巨大的法式百叶窗前。手指一拨，“唰”地挑开一片扇叶。暮色西合，浑浊的黄浦江上，日本驱逐舰“菊月号”的桅杆如利剑刺破灰蒙的天际。探照灯粗大的光柱蛮横地扫过外滩，像贪婪的舌头舔舐着这座城市的伤口。
没有愤怒的咆哮。没有失控的摔砸。只有绝对的静默。云展缓缓从胸袋抽出那支老旧的关勒铭钢笔——父亲在他考入黄埔时送的。冰凉的金属笔身贴着掌心。
笔尖，被他猛地、决绝地按进了左手掌心！
尖锐的剧痛瞬间炸开！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刺穿神经。他眉头都没皱一下。血珠迅速从指缝渗出，在洁白的军用手套内衬上，晕开一小团刺目的暗红。脸上，却静默如深潭，映着窗外军舰冰冷的探照灯光。
笃、笃、笃。谨慎的三下叩门声。
“组长？”副官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外面那些记者…还有照片…”
云展缓缓转过身，受伤的左手自然垂落，被身体微微遮挡。声音平稳得像冰封的湖面，听不出半点涟漪：“几个激进学生闹事罢了。家常便饭。”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与无奈，“张家小姐突发急病，神志不清，胡言乱语。去处理干净。我不想在任何一张报纸上，再看到今天的事。”
“明白！组长放心！”副官的脚步声迅速远去。
办公室重归死寂。只有墙上挂钟秒针的滴答声，切割着凝固的空气。
桌上的黑色西门子转盘电话，骤然爆发出尖利的铃声！一声，两声，三声……
云展等那刺耳的声音响过三遍，才沉稳地拿起听筒。
“喂？”声音是一贯的冷静。
“张经理办公室？请稍等…转接中…”总机女声毫无感情。电流杂音滋滋作响。
片刻，一个油滑的、刻意压低伪装过的男声传来（是日特机关的中村）：“张经理？鄙姓陈。永安百货那批英国呢料，到港了吧？刚看了单据，第三项…怕是有‘虫蛀’啊！这要是上了柜，损失可就……”
云展的指尖，隔着薄薄的皮革手套，轻轻着掌心那处新鲜的、仍在抽痛的血痂。他对着话筒，语气滴水不漏，甚至带上了一点商人的圆滑：“哎呀，陈老板费心！您眼力真毒。那批料子…确实有几匹带了点‘蛀眼’。不过您放心，”他声音压低，透着一种心照不宣的稳妥，“己经安排最快的船，‘送南洋’了。保证干干净净，绝不会污了您的招牌。新货下周就到港，我亲自验过，绝对‘清爽’！”
听筒那边传来一声轻笑，像毒蛇吐信：“哟，张经理做事就是利落！让人佩服。只是这‘蛀虫’…生命力顽强得很呐。万一…半路又飞回仓库，可就麻烦了。您仓库里，没备着厉害的‘猎犬’吧？”
云展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瞬间扫过窗外——远处法租界巡捕房的楼顶，一点微弱的镜片反光倏忽即逝。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声音却愈发沉稳笃定：“陈老板说笑了。仓库里里外外，几条最凶的‘狼犬’日夜守着。再乱的‘飞虫’，也进不来一只。这点，鄙人敢打包票。”
“哈哈，好！张经理手段硬气！那…静候新货佳音了。”对方满意地挂了线。
忙音嘟嘟响起，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格外清晰。
云展缓缓放下听筒。受伤的左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捏得咯咯作响，指节惨白。他摊开手掌，隔着被血浸透内衬的手套，凝视着那支染血的关勒铭钢笔。窗外，“菊月号”的探照灯光柱又一次蛮横地扫过夜空，将窗棂的影子拉得又长又冷，投在他毫无表情的脸上，也投在他掌心紧握的那一点，深藏不露的暗红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