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抬头,盯着姜早,卷发下的眼睛里全是恳切。
“姜律,你斗不过的。”
“Kruger 家族是明枪,那伙人是暗箭,铁影是地上的陷阱 —— 你一个人,怎么躲?”
铁皮房外的风突然大了,卷起红土打在波纹铁皮上,噼啪作响,像有人在外面敲。
卡洛斯的声音更低了:
“老会计死前跟我说过,‘别碰矿场的事,这里的每块石头都沾着血,连想把血擦干净的人,最后都会变成石头’。”
“你看马库斯,他不过是想多要袋面粉给家里的孩子,就……”
他的声音哽住了,指尖又摸到那张照片,马库斯的豁牙笑容在泛黄的纸页上显得格外刺眼。
姜早的指尖划过名单上 “马库斯” 的名字,钢笔的金属笔帽凉得像冰。
她想起在威尼斯时,
Silas 告诉她,他是在保护他们。
所以,那股势力,是他。
算Kruger家族,又不算。
“他们抢矿工,是为了救人?”
她轻声问,像在问自己。
“谁知道呢?”
卡洛斯苦笑,
“或许是为了自己的矿场,或许是另一种买卖。但不管为了什么,都不是我们能掺和的。”
他抓住姜早的手腕,掌心的汗混着雪茄灰,黏得发腻,
“听我一句,把证据烧了,买张机票回你的华国去。”
“那里没有血矿,没有吊在塔吊上的尸体……”
姜早轻轻抽回手,指尖在帆布包上按了按,里面的 U 盘硌着掌心,像颗不肯熄灭的火星。
“马库斯的孩子,现在在哪?”
卡洛斯一愣,喉结滚了滚:
“在难民营,听说快饿死了。”
“那我更不能走了。”
她抬眼时,眼底没什么波澜,只有种近乎平静的笃定。
“华国确实没有血矿,没有吊在塔吊上的尸体。但正因为这样,我才更不能回去。”
她弯腰拿起帆布包,指尖在包带的磨损处了两下:
“你知道么,我来之前,在律所整理过一份卷宗,是三年前的 。”
“有批华国矿工在非洲矿场遇难,家属讨说法讨了三年,最后只拿到一句‘意外’。”
“当时我就想,要是有人早点站出来,把证据递到该去的地方,会不会不一样?”
她的声音很轻,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现在我站在这里,手里有受难者的照片,有货轮的暗舱图,有 Kruger 家族的转账记录。我要是烧了它们,回华国喝着茶看夕阳,那和三年前那个‘没人站出来’的场景,有什么区别?”
卡洛斯张了张嘴,想反驳,却被她眼底的清明堵了回去。
那不是冲动,不是天真,是种认死理的韧,像非洲草原上的猴面包树,看着慢,却能把根扎进岩层里。
“难民营的孩子快饿死了,”
姜早继续说,指尖在帆布包上按了按,
“我至少要让他们知道,他们的父亲不是‘活该失踪’,是被人用鹰头旗的货轮偷来的,是法律该保护的人。”
她把牛皮本放进包里,拉链拉得轻响:
“至于 Kruger家族,至于那伙黑衣人,他们有他们的暗战。”
“我只要我的证据链,只要《联合国反人口贩卖公约》第 6 条生效 ——‘凡涉及人口贩卖的,无论何种形式,均属犯罪’。”
铁皮房外传来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是‘铁影’的越野车走了。
卡洛斯看着姜早收拾东西的背影,忽然觉得这姑娘的影子在热浪里拉得很长,像条不肯回头的路。
“你会后悔的。”
他低声说,像在劝告,又像在叹息。
姜早没回头,只是把马库斯的照片塞进包里,和 U 盘放在一起。
“或许吧。”
她的声音飘在闷热的空气里,
“但至少,我不会像马库斯那样,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
她推开门,红土的热浪扑面而来,远处的矿场传来沉闷的爆破声,像在为谁敲丧钟。
难民营扎在矿场外围的红土坡上,几十顶蓝白相间的帐篷被晒得褪了色,像被随手丢弃的破布。
污水在帐篷间汇成黑绿色的水洼,苍蝇嗡嗡地盘旋,远处传来孩子的哭嚎,混着男人们粗野的争吵,空气里飘着股馊味和绝望的气息。
姜早站在坡下的树后,帆布包被红土染得发沉。
她看见一个裹着褪色花头巾的女人,正跪在一个铁皮桶前,用破碗舀着浑浊的水,给怀里瘦得只剩皮包骨的孩子擦脸。
孩子的眼睛很大,盯着远处几个争抢面包的男人,喉咙里发出像小猫一样的呜咽。
心猛地揪紧,像被矿场的铁丝勒住。
她从包里摸出早上剩下的半袋饼干,指尖刚要抬起,就看见争抢面包的男人里,有人抄起地上的石块砸向对方,血瞬间从额头渗出来,混着红土往下淌。
旁边的女人尖叫着去拉,却被推得撞在帐篷杆上,怀里的婴儿哭得更凶了。
姜早的脚步顿住了。
他们像被圈养的兽,在绝境里露出最原始的獠牙。
饥饿、恐惧、绝望把人性熬成了一锅浑浊的汤,里面翻滚着贪婪、愤怒,还有一点点苟延残喘的求生欲。
她手里的法律条文、证据链、国际公约,在这锅汤面前,轻得像张纸。
她能算出工伤赔偿该是多少个月的工资,能指出人口贩卖的法条编号,却算不清一块面包能引发多少场争斗,说不清绝望能把人逼到多疯狂的地步。
有个瘦高的男人注意到她,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觊觎,慢慢朝这边走过来。
姜早下意识后退半步,后背抵住粗壮的树干,树皮的粗糙硌着脊椎。
她看见男人的手在身后来回,指甲缝里嵌着黑泥,像在盘算什么。
“你是…… 来送吃的?”
男人的声音嘶哑,带着试探,
“还是…… 来拍照的?”
之前有记者来过,拍了照片发出去,换来了几车过期的奶粉,然后就再也没见过人影。
那些奶粉被几个壮汉抢了去,大多数人连个奶星子都没尝到。
姜早攥紧帆布包,里面的 U 盘硌得掌心生疼。
“我是律师。”
她的声音尽量平稳,
“来了解马库斯的情况。”
男人的眼神暗了暗,嘴角扯出个嘲讽的笑:
“律师?能换面包吗?能让孩子不饿肚子吗?”
他往争抢的人群那边抬了抬下巴,
“马库斯的女人在那儿,你去问她吧 —— 不过小心点,她昨天为了半罐豆子,差点咬掉别人的耳朵。”
姜早没动。
她看着那个花头巾女人把孩子紧紧搂在怀里,警惕地盯着周围的人,像只护崽的母狼。
那是她在卡洛斯那里看到的、会给马库斯写信的温柔女人,是会在照片里笑出两个酒窝的女人。
法律能帮她要回赔偿,却换不回她的温柔,填不满她和孩子的肚子,也抹不去她眼睛里的恐惧和凶狠。
人性的贪婪和欲望,像矿场深处的瓦斯,看不见,摸不着,却能在瞬间引爆一切,把法律的框架炸得粉碎。
她慢慢从包里拿出那半袋饼干,放在树下的石头上,退后几步,对着花头巾女人的方向指了指,然后转身离开。
脚步踩在红土上,发出沙沙的响,像在告别什么。
身后传来疯抢饼干的骚动,女人的尖叫、孩子的哭喊、男人的怒骂混在一起,追着她的背影。
姜早没回头,只是把帆布包往肩上勒得更紧。
她带不走这里的绝望,也灭不掉人性里的贪婪。
她能做的,只是把证据递出去,让法律的光照进来哪怕一丝,让那些像马库斯一样消失的人,能在卷宗里留下一个名字,而不是 “矿渣”“损耗品”。
远处的爆破声又响了,震得脚下的红土都在颤。
姜早抬头看了看天,非洲的太阳烈得晃眼,却照不透难民营里的阴影。
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带着法律的武器,也带着对人性的清醒 ——
她或许赢不了贪婪,但至少,不能让它赢了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