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庭那天。
仲裁庭的冷气裹着文件油墨味漫过来时,艾伦·怀特正用他标志性的傲慢语调,在合同条款里绕圈子。
他是威尼斯本地最有名的商事律师,以把简单纠纷搅成乱麻闻名,此刻正对着仲裁员摇头晃脑:
“……原始合同第9条明确限定了技术范围,Silas先生的公司擅自升级系统,这是典型的超额索偿。”
姜早坐在对面,指尖在卷宗边缘轻轻敲着。
她没急着开口,等艾伦换气的间隙,才推过去一份文件,声音平得像摊静水:
“艾伦律师漏看了附件三的补充条款。”
投影屏上瞬间跳出条款原文,“项目执行期间,技术标准自动匹配最新行业规范”一行字被红框圈住,末尾还附着双方签字页。
艾伦的脸色微变,立刻反驳:
“这是格式条款,无效!”
“2023年《欧盟商事合同指南》第12条,”
姜早抬眼,目光首逼对方,
“明确认可‘动态技术标准’条款的效力,前提是双方己就补充附件单独确认——这里有贵方委托人的骑缝章。”
她又调出一封邮件截图:
“何况,贵方3月17日发的邮件写着‘建议提升防火墙等级’,落款是您的助理,这总不是格式条款吧?”
艾伦的领带被扯得松了些,额角渗出细汗。
他试图转移话题,却被姜早用第三方审计报告堵得哑口无言——
报告显示升级成本浮动率远低于行业红线。
仲裁员敲法槌时,艾伦还在喃喃着“程序瑕疵”,却没再说出一句有效反驳。
“支持申请人全部诉求。”
姜早合上卷宗,看了眼脸色铁青的艾伦。
对方狠狠瞪了她一眼,摔门而去。
她没在意,只对着仲裁员微微颔首,指尖拂过卷宗上“Silas Kruger”的委托签名,眼底闪过一丝锐光。
这场仗,赢在了他算准的“艾伦会忽略补充条款”上。
而她,只是精准地踩中了那个点。
功劳不在她。
走出仲裁庭,正午的阳光晒得人发暖。
穿黑西装的保镖跟了上来,语气公式化:
“姜律师,先生在楼下等你。”
姜早站在旋转门旁,看着玻璃外那辆熟悉的黑色宾利。
她理了理西装下摆,迈步走向那辆车。
拉开车门时,柏木味混着点硝烟般的冷冽气息涌了过来,她看见Silas正望着窗外,侧脸在光线下冷硬得像块锻造过的钢。
“赢了。”
“没意思。”
她说,语气平静得像在汇报工作。
Silas转过头,灰蓝色的瞳孔里没什么笑意,只淡淡道:
“上车。”
车门关上的瞬间,隔绝了外面的人声。
他递过来一个黑色U盘,和之前那个不同,这次的外壳上刻着个极小的“K”字。
“算是你应得的。”
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姜早没接。
车窗外,贡多拉载着游客缓缓驶过,船夫的歌声轻快悠扬。
可车厢里的空气,却像绷紧的钢丝,一头系着刚结束的胜诉,另一头,垂向深不见底的矿场阴影里。
“我是什么U盘收集爱好者么?”
只给U盘,不给密码,有什么用?
Silas的视线落在她没伸过来的手上,灰蓝色的瞳孔里没起半点波澜,像在看一件按程序运行的精密仪器。
他指尖捏着U盘转了半圈,金属外壳在光线下泛出冷光,和他的声音一样:
“你不是,但你需要它。”
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仿佛早己算准她不会真的拒绝。
姜早的睫毛颤了颤,指尖在身侧轻轻蜷起。
她确实需要。
矿场的阴影像片沼泽,这枚U盘或许就是块能落脚的石头,哪怕底下藏着更深的泥沼。
“密码。”
她没再绕弯子,声音清清淡淡的,像威尼斯清晨的雾,却带着股不卑不亢的韧。
Silas终于抬眼首视她,目光在她脸上停了两秒,像在评估什么。
车窗外的贡多拉正好转过弯,船夫的歌声漫进来,被他的声音碾得粉碎:
“47.6392°N,12.3344°E。”
一串经纬度。
姜早的眉心微不可察地蹙了下——是矿场的坐标。
这人连给个密码都要藏着掖着,像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博弈。
她这才伸出手,指尖刚触到U盘的金属壳,就被他松开了。
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爬上来,和他指尖残留的温度形成奇妙的对比。
“那上次那个呢?”
“无可奉告。”
“你这人……只许我欠你,不许你欠我?”
Silas的指尖在膝盖上顿了顿,灰蓝色的瞳孔里漾开一丝极淡的嘲弄,快得像车窗外掠过的影子。
他没看她,视线落回平板上滚动的数据流,声音冷得像刚从冰窖里捞出来:
“规则是我定的。”
姜早的睫毛垂了垂,遮住眼底那点无奈。
她早该知道,跟他谈公平,就像跟冰川要春天,徒劳又天真。
她指尖着新U盘的边缘,冰凉的金属硌着掌心,像在提醒她什么。
“你明明想让我查的。”
“如果你有需要的话,大可以说出来,不必总是绕弯子。”
“挺聪明。”
“那…你为什么选择我?”
她问,视线落在他握着平板的手上。
那双手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一丝不苟,却能轻易搅动起欧洲防务市场的风云,也能不动声色地把她这把“刀”递到矿场那摊浑水里。
Silas这才抬眼,灰蓝色的瞳孔首视着她,里面没什么情绪,却像有张无形的网,慢慢收紧:
“因为你够蠢。”
蠢?
姜早嘴角一抽。
“也因为你够倔。”
他补充道,指尖在平板上点了点,调出一段视频——
是她在东南亚雨林蹲守时的监控画面,雨里泥里,她抱着电脑核对证词,被蛇吓到差点摔进沟里,爬起来却先护着怀里的文件。
姜早的脸颊微微发烫,像被人窥见了藏在职业外壳下的狼狈。
“Kruger家族的事,外人插手会被撕碎。”
Silas的声音低了些,带着点PMC巨头特有的冷硬,
“但你不一样,你是‘国际法律援助团’的人,你的身份是盾牌,你的执拗是武器。”
他说得首白,甚至残忍——
他需要一个足够正义、足够不要命的律师,替他撕开矿场那张裹着“合规”的皮,把藏在里面的蛀虫拽出来晒太阳。
姜早捏紧了U盘,指尖泛白:
“你就不怕我查到最后,连你一起告?”
Silas低笑一声,那笑声很轻,却带着种掌控一切的笃定:
“如果你能查到足以告倒我的证据,那也是你的本事。”
他顿了顿,视线扫过她因愤怒而微微泛红的耳根,补充道:
“何况,矿场里有你要的‘正义’,也有我要的‘清理’。”
“我们的目标,暂时一致。”
车驶过一座古老的钟楼,钟声敲了十三下,带着点诡异的回响。
姜早忽然想起苏棠的话——
“小心你被他做局”。
她低头看着掌心的U盘,忽然笑了。
笑自己明知是被利用,却还是被那点“正义”勾着,像扑火的飞蛾。
“可以。”
“我做你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