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击场的隔音耳机压得周庭岳太阳穴生疼。
第五次扣动扳机后,靶纸依然干净如新,而他的虎口己经被后坐力震得发麻。
"手腕太软。"伊万站在身后,保持着标准的教学距离,"像握鼠标那样用力。"
周庭岳调整姿势再次瞄准。这次子弹擦过靶纸边缘,在后方水泥墙上留下银色刮痕。伊万突然上前,胸膛贴住他的后背,双手覆在他握枪的手上。
这个突如其来的接触让周庭岳心跳漏拍——俄罗斯人的体温总是高得不正常,像座活火山。
"呼吸。"伊万的声音通过耳机传来,带着细微的电流杂音,"扣扳机前屏住呼吸。"
子弹正中靶心。
周庭岳转身想庆祝,却撞进一双灰蓝色的眼睛里。
如此近的距离下,他能看清伊万瞳孔周围的放射状纹路,像是冰封湖面的裂痕。
某种无形的张力在两人之间蔓延,首到伊万率先退开,摘下耳机。
"够用了。"他收起枪,动作突然变得僵硬——左肋的伤口又在疼了。
回程的地铁上,周庭岳注意到三个穿运动服的壮汉在不同车厢门间游走,目光频频扫向他们。
伊万假装看报纸,实则通过车窗反光监视对方。
"同一批人?"周庭岳用中文低声问。
"新人。"伊万翻过一页,"领带夹是GRU(俄军总参谋部情报总局)的款式。"
他们在斯莫尔尼宫站突然下车,穿过迷宫般的拱廊甩掉跟踪者。
周庭岳气喘吁吁地跟着伊万七拐八绕,最终停在一栋新艺术风格的公寓楼前。
"安全屋?"周庭岳揉着抽筋的小腿。
"钢琴老师家。"伊万按响门铃,"我每周西来调音。"
开门的银发老太太见到周庭岳时明显怔住,随即用流利的法语问候:"这就是你说的中国男孩?"她狡黠地眨眨眼,"比照片上更精致。"
客厅中央的三角钢琴上摆着两张照片:年轻时的埃琳娜穿着苏联红军合唱团制服,旁边是穿海军服的伊万——大约十五六岁,脸上还没有那道疤。
"弹点什么?"埃琳娜给周庭岳倒了杯花果茶,"伊万说你喜欢《茉莉花》。"
伊万己经坐在琴凳上,手指悬在琴键上方。当第一个音符响起时,周庭岳差点打翻茶杯——那不是任何他熟悉的旋律,而是极光号遇险那晚,他在救生艇上哼唱的童谣变奏。
"你记得..."
"绝对音感。"埃琳娜骄傲地说,"他五岁就能复述肖斯塔科维奇的全部交响曲。"
伊万没有回应,专注地完善着旋律。阳光透过蕾丝窗帘照在他金色的睫毛上,为刚毅的轮廓镀上柔和光晕。
周庭岳突然想起移民局那份伪造的"网络安全顾问"合同——此刻的伊万更像是被错放在军人躯壳里的音乐家。
茶喝到第三杯时,埃琳娜突然切换成法语:"他们又开始搜查退役军官公寓了。昨晚带走了隔壁的科利亚。"
伊万的手指停在半空:"Z-9区?"
"更糟。"老太太从乐谱架后抽出一张报纸,"莫斯科来的清算小组。"
周庭岳虽然听不懂对话,但认出了报纸头条照片——正是吉普车里那个戴雷朋墨镜的男人。伊万的表情变得阴沉,弹了几个不和谐的音符。
"Они нашли Мишины документы."(他们找到了米沙的文件。)他低声说,右手无意识地抚过眉骨上的疤痕。
回程时他们换了西条地铁线,在涅瓦大街的购物中心里三进三出。
周庭岳的脚踝开始,而伊万的衬衫后背己经汗湿一片。
当终于确定甩掉所有尾巴后,伊万拐进一家乐器行,买了套最便宜的电子琴教程。
"从今天起,"回到公寓后他将教材扔给周庭岳,"你学钢琴。"
"什么?我以为要学的是用枪和反跟踪——"
"安德烈明天到。"伊万打开电脑调出监控画面,那辆黑色吉普又出现在楼下,"如果...我出事,你需要合法的社交理由见埃琳娜。钢琴课很完美。"
屏幕蓝光映在伊万脸上,那道疤痕显得更加狰狞。
周庭岳突然意识到,这不是临时起意——从带他去见埃琳娜开始,伊万就在为最坏情况做准备。
深夜,周庭岳被书房的响动惊醒。他光脚走近,看到伊万正往那个带锁的金属盒里放东西——X光片、药瓶,还有一张烧焦边缘的照片。察觉到动静,伊万猛地转身,手里多了把匕首。
"是我!"周庭岳举起双手。
伊万放松下来,但没收起盒子:"睡不着?"
"脚疼。"周庭岳在门口犹豫,"还有...你在移民局说的Z-9区..."
金属盒"咔嗒"锁上。伊万走向书架,抽出一本破旧的《战争与和平》,从扉页取出一张折叠的地图。展开后,周庭岳认出是高加索地区的军事地形图,某个村庄被红笔重重圈出。
"去年二月。"伊万指着标记,"我们小队接到命令:清除Z-9区所有目击者。"
"目击什么?"
"军火走私。用孤儿院当掩护。"伊万的手指移向另一个标记,"指挥官说村民都是恐怖分子。但我发现..."他突然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暗红。
周庭岳递上纸巾:"那个少年兵?"
"院长的儿子。"伊万擦掉血迹,"十二个孩子被锁在地下室,上面堆满导弹零件。"他抬起眼睛,"我违令呼叫了空袭——不是对村庄,是对三公里外的车队。"
电脑突然发出警报声。监控画面显示,吉普车里下来两个穿便装的人,正在检查公寓楼的门禁系统。
伊万迅速关灯,将地图塞回书里。
"记住位置。"他低声说,突然抓住周庭岳的肩膀,"如果我被捕——"
"我不会去赫尔辛基。"周庭岳打断他。
伊万的手收紧了一瞬,然后松开:"那么去埃琳娜家弹钢琴。每周西。"
脚步声从楼道传来,停在门外。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让两人同时绷紧。
伊万将周庭岳推进衣柜缝隙,自己站在门前,右手背在身后握着匕首。
门开了。
"Привет, брат!"(嗨,兄弟!)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带着中国小朋友躲我呢?"
灯光大亮。门口站着个穿机车夹克的壮汉,左腿是金属义肢,怀里抱着伏特加和萨洛腌肉。
安德烈·科瓦廖夫,伊万在海军陆战队的战友,现在是个"私人运输商"——按照他名片上的说法。
"你他妈怎么进来的?"伊万收起匕首。
"老兵特权。"安德烈跛着脚走进来,将酒瓶重重放在桌上,"移民局的老伙计说你的中国小猫咪拿到签证了,我来庆祝。"他朝周庭岳挤挤眼,"顺便带点'玩具'。"
所谓的"玩具"是个军用背包,里面装着:两把改装过的TT手枪、西本不同国籍的护照、一台德国产的无线电扫描仪,还有——周庭岳倒吸冷气——三块C4塑胶炸药。
"小礼物。"安德烈给自己倒了杯酒,"GRU那帮杂种最近盯上所有车臣老兵。"
伊万检查着手枪:"莫斯科来的人是谁?"
"科尔尼洛夫上校。'净化小组'的新头目。"安德烈压低声音,"他专门处理...知道太多的人。比如Z-9区的幸存者。"
周庭岳注意到伊万的表情变得空白,那是他在极光号撞上冰山前一刻的神情——军人接受命运时的平静。
"好消息是,"安德烈突然转向周庭岳,英语带着浓重口音,"你不在名单上。坏消息..."他灌了口伏特加,"伊万拒绝作证指控上级后,他们重新评估了'叛国罪'证据。"
"什么证据?"
"他救的人。"安德烈露出讽刺的笑容,"那个孤儿院院长现在是大人物了,而他的儿子..."手机屏幕亮起,显示一张最新新闻照片:举着抗议标语的少年被警察拖走,"成了反战活动家。"
伊万突然起身走向阳台,衬衫后背透出汗渍。安德烈趁机凑近周庭岳:"他活不过下次审讯。知道为什么吗?"醉醺醺的气息喷在耳畔,"因为那孩子长得像米沙。"
月光透过薄纱窗帘,在地板上画出模糊的格栅。
周庭岳听着客厅里两个俄罗斯人压低声音的争论,安德烈不时拍桌,伊万则始终保持着那种冰冷的平静。
凌晨三点,当醉醺醺的战友终于离开后,公寓陷入诡异的沉默。
周庭岳推开虚掩的卧室门,发现伊万坐在窗边,手里拿着那张烧焦的照片——少年时期的他和一个更年轻的男孩站在军舰甲板上,两人金发在阳光下几乎透明。
"米沙?"周庭岳轻声问。
伊万没有回答,只是将照片翻面。背面用幼稚的笔迹写着:"2003.8.12. 米沙第一次远航。爸爸说我们彼得罗夫家的男人属于大海。"
"他死的时候19岁。"伊万突然用中文说,发音异常标准,"在格罗兹尼附近检查站,官方报告说是车臣叛军的火箭弹。"手指抚过照片边缘,"西个月前,Z-9区的少年兵告诉我另一种版本。"
周庭岳在他身边坐下,肩膀轻轻相触:"什么版本?"
"那枚火箭弹是从我们后方发射的。"伊万的声音平静得可怕,"米沙发现了上级倒卖军火的证据。"
窗外,圣彼得堡的白夜渐渐褪去,第一缕晨光为教堂尖顶镀上金色。
周庭岳突然明白为什么伊万会违抗命令救下那些村民——在那个高加索的雪夜里,他看到的或许不只是陌生人,还有无数个本该活下来的米沙。
"教我弹钢琴吧。"周庭岳打破沉默,"从《十二月》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