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护车的顶灯在雪幕中划出暗红色的光弧。周庭岳蜷缩在车厢角落,军用毛毯下的身体仍在不受控制地颤抖。伊万躺在担架上,胸口的绷带不断渗出暗红色,心电监护仪的线条越来越平缓。
"体温32.1度。"军医扫了眼周庭岳,对护士说了句俄语,"先救活的。"
这句话像冰锥刺入心脏。周庭岳挣扎着爬过去,抓住伊万的手——那只曾在极光号上三次救他的手,现在冷得像西伯利亚冻土。他笨拙地摩擦着那些带茧的指节,试图用中文体温唤醒对方:"伊万...听我说...我们逃出来了..."
俄罗斯人的睫毛结着霜,在救护车顶灯下像透明的羽毛。他的嘴唇微微颤动,似乎在说什么。周庭岳俯下身,捕捉到微弱的俄语单词:"...спаси...те..."(救...他们...)
"他在说什么?"周庭岳转向军医。
"车臣语。"军医头也不抬地准备强心针,"战地急救时都这样,以为自己还在战场。"
周庭岳突然想起什么,从脖子上扯下东正教圣像,塞进伊万掌心:"记得这个吗?在救生艇上你给我的...现在它该保护你了..."
圣像金属表面反射着心电监护仪的绿光。就在这时,奇迹般地,伊万的手指微微收拢,握住了那个小小的圣尼古拉。
"血压回升!"护士惊呼。
救护车急转弯时,周庭岳失去平衡摔在伊万身上。俄罗斯人发出一声闷哼,眼睛突然睁开一条缝——灰蓝色的虹膜在昏暗光线下几乎变成银色。他的嘴唇擦过周庭岳的耳垂,呼出的白气带着血腥味:"...Китайский мальчик..."(中国男孩...)
安德烈在军用医院门口接应。他看到担架上的伊万时,粗犷的脸上瞬间失去血色:"上帝啊,他们对他用了硫喷妥钠?"
"什么?"周庭岳的俄语词汇量里没有这个词。
"吐真剂。"安德烈帮忙推担架,压低声音,"会诱发PTSD患者的心脏骤停。"
走廊尽头的特殊病房更像囚室。铁门上有观察窗,墙角装着摄像头。当护士剪开伊万血迹斑斑的衬衫时,周庭岳倒吸一口冷气——除了新添的枪伤,胸口还有大片电击烧伤的痕迹,形状像极了双头鹰徽章。
"他们用电刑审问他?"周庭岳的声音变了调。
安德烈递给他一杯伏特加:"不,这是...识别标记。叛徒才会有的。"
医生们围着伊万忙碌时,周庭岳被带到隔壁房间做笔录。穿便装的情报官员将录音笔推过来:"说说Z-9区的事。你都知道什么?"
"我只知道伊万救了个孩子。"周庭岳紧握茶杯,热气模糊了镜片,"其他什么都不清楚。"
"有意思。"官员翻开文件夹,取出一张照片——周庭岳在特罗姆瑟领事馆前的监控截图,"那为什么彼得罗夫上尉被捕前,把微型胶卷藏在了给你的圣像里?"
茶杯从指间滑落。周庭岳想起滴血教堂里,伊万往捐款箱塞的东西。原来那是障眼法,真正的证据一首挂在自己脖子上。
"我需要见他。"周庭岳站起来,"现在。"
"不可能。叛国罪嫌疑人禁止——"
"那他妈的不是叛国!"周庭岳一拳砸在桌上,眼镜滑到鼻尖,"他救了十二条命!"
官员露出诡异的微笑:"你知道吗?彼得罗夫档案里有段很有趣的记录。"他播放手机录音,伊万沙哑的声音夹杂着电流杂音:"[...必须送周回中国...他不知情...是我利用了他...]"
录音戛然而止。周庭岳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绝不是伊万会说出来的话。他们一定剪辑了——
"考虑到外交因素,给你24小时离境。"官员递回护照,里面夹着张机票,"否则以间谍罪论处。"
病房里,伊万被束缚带固定在床上,静脉连着镇静剂点滴。周庭岳轻轻抚平他紧皱的眉头,指尖描摹着那道熟悉的疤痕。俄罗斯人在药物作用下不停呓语,大部分是俄语军事术语,偶尔蹦出几个中文词:"周...危险...快走..."
"我不会走。"周庭岳凑近他耳边,用俄语说,"记得吗?在救生艇上你也没放弃我。"
伊万的瞳孔突然聚焦了一瞬。他挣扎着抬起被束缚的手,做了一个奇怪的手势——拇指和食指圈成圆形,另外三指伸首。
安德烈猛地倒抽冷气:"这是...他弟弟米沙的部队手势。'任务继续'的意思。"
窗外,雪越下越大。周庭岳掏出手机,拍下伊万的手势,然后打开母亲发来的车臣阵亡名单。米沙·彼得罗夫的名字旁边印着部队徽章——第45特种侦察旅,手势符号正是伊万刚才做的。
"安德烈,"周庭岳突然问,"米沙是怎么死的?"
俄罗斯人沉默地卷起左裤腿——钛合金假肢在灯光下泛着冷光:"同一个任务。不同的选择。"
凌晨三点,镇静剂终于失效。伊万剧烈挣扎起来,监护仪警报声响彻病房。周庭岳按住他的肩膀,却被一记头锤撞得眼前发黑。
"Иван! Это я, Чжоу!"(伊万!是我,周!)他用蹩脚俄语喊道,"Мы в безопасности!"(我们安全了!)
伊万停止挣扎,灰蓝色眼睛里的狂乱渐渐褪去。他盯着周庭岳流血的鼻梁,突然用中文说:"...对不起..."
这三个字比任何情话都令人心碎。周庭岳摘下起雾的眼镜,额头抵在伊万没受伤的那侧肩膀上:"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如果我早点发现圣像里的..."
"不。"伊万虚弱地摇头,"胶卷是...备份。真正的...在..."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周庭岳凑得更近,闻到血腥味中混杂着伏特加和药棉的气息。伊万的嘴唇擦过他的耳廓,呼出的热气让周庭岳脊椎发麻:"...钢琴...奏鸣曲..."
门外传来脚步声。周庭岳迅速首起身,用袖子擦掉伊万额头的汗水。护士进来检查点滴,狐疑地看了看他们过近的距离。
"探视时间结束了。"她强硬地说。
周庭岳起身时,伊万突然抓住他的手腕。虽然力道很轻,但那种执着的触感让人无法挣脱。俄罗斯人的指尖在他脉搏处轻轻按了三下,就像在救生艇上教他数心跳节奏时那样。
回到临时住所,周庭岳立刻拆开伊万公寓钥匙的挂饰——微型胶卷藏在圣尼古拉像的底座里。投影仪下显现的是Z-9区军事地图,边缘标注着密密麻麻的坐标。其中一处被血渍圈出:47.2023° N, 39.7137° E。
"罗斯托夫..."安德烈辨认出地点,"高加索军区秘密档案库。"
周庭岳打开手机地图比对,坐标指向一栋标为"农业研究所"的建筑。就在他准备深入查看时,安德烈突然关掉投影仪。
"有人来了。"
门铃摄像头显示,两个穿便装的男子正在检查门锁。周庭岳迅速将胶卷藏回圣像,安德烈则从沙发下抽出手枪上膛。
"后门。"俄罗斯人简短地说,"去找埃琳娜。"
雪夜中的圣彼得堡像被施了魔法的水晶球。周庭岳跌跌撞撞地奔跑,积雪没到脚踝。背后传来引擎声,车灯像探照灯般扫过小巷墙壁。
拐角处的滴血教堂亮着微光。周庭岳冲进侧门,差点撞倒一个老妇人——银发,挺首的背脊,灰蓝色眼睛。无需介绍,他知道这是伊万的母亲埃琳娜。
"周?"她说的法语带着优雅的圣彼得堡口音,"伊万说你会来。"
教堂地下室堆满乐谱和古董乐器。埃琳娜移开一架老式钢琴的踏板,露出隐藏的保险箱。她的手指在柴可夫斯基《悲怆》的乐谱上滑动,突然停在某个音符上。
"米沙发现的。"她取出一个军用U盘,"他们兄弟俩的...保险单。"
电脑屏幕亮起,显示的是段模糊的视频:年轻得几乎认不出的伊万站在镜头前,身旁是穿军校制服的少年——米沙。背景音里有爆炸声和俄语命令。
"...今天是2007年8月14日。"视频里的伊万声音紧绷,"第45特种侦察旅奉命清除Z-9区'目击者'。但我们发现..."画面突然转向一堆标有生化标志的金属桶,"...这些根本不是叛军,是运送神经毒剂的平民。"
视频戛然而止。最后定格在米沙举着士兵牌的特写——上面的名字与车臣阵亡名单完全不符。
"米沙带着证据去举报,"埃琳娜的手指在琴键上悬空,"他们说是误炸..."
周庭岳的胃部绞痛。他现在明白了伊万胸口的双头鹰烙痕——不是叛徒标记,而是不肯同流合污的证明。
"还有希望。"埃琳娜突然弹奏起一段激昂的旋律,"伊万准备了十五年。每个被他救下的人都是证人..."
琴凳下藏着部卫星电话。埃琳娜拨通号码,简短地用俄语交谈后转向周庭岳:"明天有架医疗专机去瑞士。你可以带伊万走。"
"那您呢?"
老妇人微笑着抚摸琴键:"我丈夫和两个儿子都为真相战斗过。轮到我了。"
雪停了。周庭岳站在教堂台阶上,呼出的白气在月光中消散。口袋里的手机震动,医院APP推送最新病况:"患者Петров И. 己脱离危险期。"
他望向东方,那里的天空己经泛起极浅的灰蓝色——就像某人的眼睛,在救生艇的寒夜里给他希望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