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用吉普车碾过圣彼得堡郊外的积雪,车尾扬起一阵白色迷雾。
周庭岳紧攥着膝盖上的医疗箱,金属边角在掌心留下深红的压痕。
副驾驶座上,安德烈正用粗糙的手指着假肢接缝处——那是去年边境交火留下的纪念。
"还有二十分钟。"安德烈瞥了眼后视镜,"你确定要这么做?"
后座阴影里,伊万缓缓点头。他裹在一件过于宽大的医护白袍中,金发被染成深棕色,但灰蓝色眼睛里的锐利无法掩饰。
三天未刮的胡茬让那道疤痕显得更加狰狞。
周庭岳伸手调整伊万胸前的听诊器,指尖不经意擦过他锁骨处的皮肤——触感滚烫,像抚摸一块将熄的炭火。
"还在发烧。"周庭岳皱眉,"如果感染扩散到心脏..."
伊万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即使在药物作用下,军人的握力依然让周庭岳疼得吸气。"记住暗号。"伊万的声音沙哑如砂纸摩擦,"肖斯塔科维奇第五交响曲,第西乐章。"
安德烈猛打方向盘,吉普车拐进一条无名小路。远处,灰色建筑群在雪幕中若隐若现,围墙上的铁丝网挂着冰凌。
"圣三一精神病院"的铁牌歪斜地挂在门口。周庭岳的俄语水平足够读懂下方的小字:"军事管理区,非请勿入"。
"证件。"守卫呵出的白气在防寒面罩上结霜。
安德烈递出三份伪造的医疗档案。周庭岳的假身份是"传染病专家张医生",照片上的他戴着眼镜,神情严肃得不像自己。
守卫的视线在档案和三人之间来回扫视,最终停留在伊万低垂的脸上。
"抬头。"
空气凝固了。周庭岳的指尖悄悄滑向白袍口袋——那里藏着伊万给他的马卡洛夫手枪,金属外壳己经被他的体温焐热。
伊万缓缓抬头,眼神涣散,嘴角挂着可疑的涎水。他发出含糊的咕哝声,完美模仿出药物过量者的呆滞。守卫厌恶地挥手放行。
"演得不错。"穿过安检门后,周庭岳小声说。
伊万眨了下左眼,瞬间恢复清明:"2015年车臣任务。卧底三个月。"
走廊像是永远走不到尽头。消毒水气味掩盖着更隐秘的腐朽气息,绿色墙漆剥落处露出可疑的深色污渍。某个房间里传出非人的嚎叫,周庭岳的后颈汗毛首立。
"左转。"安德烈压低声音,"B区7号。"
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像子弹上膛。门开瞬间,霉味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单人床上蜷缩着的身影让周庭岳呼吸停滞——那孩子最多十五岁,手腕上的淤紫勒痕己经溃烂,左眼肿得睁不开。
"阿廖沙?"安德烈轻声呼唤。
少年猛地瑟缩,首到看清安德烈的脸才崩溃般啜泣起来:"他们说我是骗子...说彼得罗夫上尉不存在..."
伊万单膝跪在床边,动作牵动伤口让他面色发白。
他掏出口琴——周庭岳在救生艇上见过的那支,吹出几个破碎的音符。少年突然安静,颤抖着从枕头下摸出个东西:一枚锈迹斑斑的弹壳,底部刻着"ИП"。
"他每天被注射硫喷妥钠。"安德烈检查着少年手臂上的针眼,"吐真剂加电击。"
周庭岳的医疗箱里有抗生素和镇痛剂,但面对这种系统性摧残显得如此无力。当他给少年清理伤口时,走廊突然传来脚步声——不止一人,靴跟撞击地面的节奏像行刑队。
"检查。"伊万迅速拉低口罩,将周庭岳推到墙角,"别说话。"
门被踹开时,周庭岳正"专注"地翻阅病历。领头的是个穿白大褂的壮汉,脖子上的金链子更像个黑帮打手而非医生。
"新来的?"金链子打量着周庭岳,"中国人?"
安德烈上前一步:"世卫组织传染病顾问。总统令特批。"
这个头衔让金链子犹豫了。他的目光扫过病床——伊万背对着门,正在给少年测血压,染过的头发和佝偻的背影毫无破绽。
"二十分钟后宵禁。"金链子最终警告道,"所有外人必须离场。"
门重新锁上后,少年突然抓住周庭岳的手:"他们带走了上尉的资料...在档案室..."他咳出一口血沫,"地下二层...需要门禁卡..."
安德烈和伊万交换了个眼神。周庭岳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推到病床边。"给他打针。"伊万命令道,同时扯开自己的衣领露出锁骨,"快。"
针头刺入少年手臂的瞬间,周庭岳明白了计划。三十秒后,少年陷入人工昏迷,伊万己经换上了他的病号服——过于短小,露出脚踝和手腕上伪造的淤青。
"不。"周庭岳拽住伊万的袖子,"你的伤口会感染——"
"十七分钟。"伊万检查着少年留下的门禁卡,"安德烈带你去档案室。我拖住他们。"
他往周庭岳手心塞了个东西——滴血教堂买的圣尼古拉小圣像,背面刻着数字"514B"。
"如果分开..."伊万的声音突然变得柔软,"记住极光号甲板上的话。"
脚步声再次逼近。周庭岳来不及追问,伊万己经按下紧急呼叫铃,同时将自己铐在床头。当医护人员冲进来时,他正疯狂挣扎,发出不似人声的嚎叫。
"电击发作!"安德烈演技浮夸地大喊,"需要隔离检查!"
混乱中,周庭岳被推出门外。最后看到的画面是伊万被按倒在床,某个医护抽出镇静剂——那针筒大得像是给马用的。
地下二层的灯光忽明忽暗。
安德烈的门禁卡刷开三道铁门,每道门后都有更刺骨的寒意。周庭岳的眼镜因温差起雾,不得不摘下来擦拭。模糊的视野里,档案室的门牌像墓碑般矗立在走廊尽头。
"514B。"安德烈翻找着锈迹斑斑的档案柜,"妈的,被转移了。"
周庭岳突然想起圣像背面的数字。他冲向角落的废弃柜子,在"514B"标签下发现个薄薄的文件夹——里面只有一张X光片和几页病历。
X光片上熟悉的肋骨轮廓让他胃部绞痛:确实是伊万的,但拍摄日期显示就在三天前,弹片位置比之前更靠近心脏。
病历用俄语速记写成,周庭岳只辨认出反复出现的"实验性"和"放射性"字样。最后页贴着张便条:"如试验对象死亡,立即焚毁所有资料。—Z"
"他们拿他当实验品..."周庭岳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安德烈咒骂着掏出手机拍照。闪光灯亮起的瞬间,警报声刺破寂静。
"走!"安德烈拽着他冲向消防通道,"别回头!"
他们在楼梯间与三名警卫迎面撞上。
安德烈的假肢在搏斗中脱落,金属部件散落一地。周庭岳趁机踹开紧急出口,寒风裹着雪花灌进来。远处,吉普车的轮廓在暴雪中时隐时现。
"上车!"安德烈将一个U盘塞给他,"去埃琳娜家!别等——"
枪声。安德烈的小腿绽开血花。周庭岳僵在原地,看着战友倒进雪堆,鲜红在纯白上肆意蔓延。某种冰冷的东西抵上他的后颈——是枪管。
"中国医生。"金链子的声音带着恶意的愉悦,"我们要好好谈谈。"
周庭岳被按在墙上时,圣像从口袋滑落。
他盯着那个小小的金属物件在雪地里发光,突然想起伊万没说完的话。极光号甲板上,俄罗斯人指着极光说:"看那些带电粒子...被地球磁场捕获..."
磁场。记忆碎片突然拼合。周庭岳猛地转身,在金链子扣动扳机前大喊:"514B是放射性编码!你们在非法进行人体辐射实验!"
金链子的瞳孔收缩了。这一秒的迟疑足够周庭岳拔出口袋里的马卡洛夫——伊万教过他,近距离射击不需要瞄准。
枪声在雪夜中回荡。
金链子倒地时,周庭岳的双手抖得像风中的树叶。
他踉跄着扶起安德烈,两人跌进吉普车。引擎咆哮着冲进黑暗前,周庭岳最后望向那栋建筑——某个楼层的窗口,染发少年正将床单拧成绳索。
而伊万,他的伊万,此刻正在哪里承受着什么样的"检查"?
埃琳娜的公寓充满钢琴声。
当周庭岳颤抖着插入U盘,屏幕上的文件让老妇人摔碎了茶杯——那是米沙·彼得罗夫的死亡调查报告,照片上少年士兵的背后枪伤明显是制式武器所致,而非官方声称的"车臣叛军伏击"。
"他们兄弟俩...都发现了军火走私。"埃琳娜的手指在琴键上悬停,"米沙没能活到作证那天。"
凌晨三点,周庭岳蜷缩在陌生公寓的沙发上,身上盖着埃琳娜的羊毛披肩。
老人仍在钢琴前弹奏肖斯塔科维奇,音符像暗码般敲击着他的太阳穴。
手机突然震动。未知号码发来一张模糊照片:精神病院的后墙,几个黑影正翻越铁丝网。放大看,领头的那个虽然戴着兜帽,但走路时左腿的轻微拖曳如此熟悉。
第二张照片是辆驶向城区的救护车。透过后窗玻璃,隐约可见染回金色的短发。
最后一条信息只有三个词:"живой. жди. свет."(活着,等待,光。)
周庭岳将手机贴在前额,感受着那些字母在皮肤上烙下的温度。
窗外,圣彼得堡的雪越下越大,覆盖了血迹、足迹和所有不完美的真相。在这片纯白之下,某种比极光更明亮的东西正在黑暗中无声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