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彼得堡的第一场雪在深夜悄然降临。
周庭岳被窗外的异响惊醒,起初以为是风,首到看见玻璃上粘着的雪片。电子钟显示03:17,隔壁主卧传来压抑的咳嗽声——伊万又在强忍疼痛。
周庭岳轻手轻脚地来到厨房,烧水时发现壶底结了一层薄冰。俄罗斯的暖气系统在零下二十度面前显得力不从心。
当他端着草药茶推开主卧门时,月光正透过纱帘照在伊万赤裸的后背上——那里新添了几道狰狞的淤青,与旧伤疤交织成网。
"止痛药吃完了?"周庭岳把茶杯放在床头,刻意忽略床上人瞬间绷紧的肌肉。
伊万缓慢地翻身,军绿色被单滑到腰间。胸口的绷带己经松脱,露出泛黄的纱布。"不需要。"他的声音比窗外的雪还冷,但颤抖的指尖出卖了他。
周庭岳不由分说地掀开被单。
伊万的大腿外侧有道新鲜的划伤,血珠渗进床单形成暗色花朵。"吉普车那些人干的?"
"训练时摔的。"伊万抓住他伸来的手腕,掌心滚烫,"我说了不用——"
"闭嘴。"周庭岳挣脱开来,从药箱里取出碘伏。消毒棉触到伤口的瞬间,伊万的大腿肌肉猛地抽搐,像匹受伤的战马。"疼就叫出来。"
伊万的回应是把枕头拽过来咬住。月光下,他后背的汗珠沿着脊椎沟壑滑落,如同融化的雪水。周庭岳小心地包扎,指尖偶尔擦过完好的肌肤,那里的温度高得不正常。
"你发烧了。"手掌贴上伊万额头时,对方条件反射地后仰,后脑勺撞在床头板上发出闷响。"别像个孩子。"
"我不是你的伤员。"伊万嘶声道,灰蓝色眼睛在黑暗中燃烧。
"不,你是我的房东。"周庭岳把退烧药拍在他掌心,"死了谁给我续签证?"
药片吞下去的声音像子弹上膛。周庭岳转身要走,却被拽住睡衣下摆——伊万的手指勾着布料,力道轻得几乎算得上温柔。
"...茶。"俄罗斯人盯着墙壁说。
草药的气息很快充满卧室。周庭岳坐在床沿,看伊万双手捧杯的样子像个虔诚的教徒。热气模糊了他脸上的疤痕,也软化了棱角分明的下颌线。
"为什么是程序员?"伊万突然问。
"什么?"
"你的手。"伊万用杯沿指了指周庭岳的手,"适合弹钢琴。或者拿手术刀。"
周庭岳低头看自己的手指——修长苍白,指甲修剪得一丝不苟,典型的码农手。"我爸是外科医生,逼我报医学院。"他耸耸肩,"高考志愿表我半夜偷偷改的。"
伊万的嘴角微微上扬:"叛逆。"
"你呢?"周庭岳接过空杯子,"为什么当兵?"
"彼得罗夫家的男人只有三个选择:军人、囚犯、尸体。"伊万望向窗外的雪,"我父亲选了第一个,最终变成第三个。"
雪粒敲打窗户的声响填补了沉默。周庭岳想起父亲调查到的阵亡名单,十九岁的米哈伊尔·彼得罗夫,伊万再也见不到的弟弟。
"转过去。"周庭岳取出药膏,"后背的伤要重新包扎。"
伊万犹豫了一瞬,最终缓慢地转身。月光下的伤疤像一幅残酷的地图——弹片伤、刀伤、还有疑似鞭痕的旧伤。周庭岳挖出药膏,在掌心焐热后才贴上那些凸起的疤痕。
"唔..."伊万的肩胛骨在触碰下颤动,像受惊的鸟翼。
"疼?"
"...凉。"
药膏在体温下渐渐融化。周庭岳的指尖沿着脊椎缓缓下滑,感觉到掌下的肌肉从紧绷到松弛。当碰到最低处的那道伤疤时,伊万突然抓住他的手腕。
"够了。"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周庭岳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位置有多暧昧——他几乎半趴在伊万背上,鼻尖距离对方的后颈只有几厘米。松木混合着药草的气息涌入鼻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伏特加味道。
"最后一道。"周庭岳强作镇定,手指继续向下。那道疤比其他都要深,像是被什么利器贯穿而过。"这是...?"
"叙利亚。"伊万的声音从枕头里传来,"叛军的钢筋。安德烈把我拖出来时,断头留在里面三厘米。"
周庭岳的指尖顿住了。他突然想起移民局那张伪造照片,安德烈缺失的左臂。
"别停。"伊万闷声道,"...舒服。"
药膏罐子差点从周庭岳手里滑落。
他机械地继续按摩,看着伊万的金发在枕头上散开,有几绺黏在汗湿的后颈上。某种冲动驱使着他拨开那些发丝,露出下面苍白的皮肤。
伊万猛地翻身,动作快得不像伤员。现在他们面对面了,近到能数清对方睫毛上凝结的汗珠。周庭岳的手还悬在半空,指尖发烫。
"中国人都这么...体贴?"伊万问,呼吸喷在他唇畔。
"只对救命恩人。"周庭岳的视线落在伊万的疤痕上,那道闪电般的白色纹路从眉骨延伸到太阳穴,在月光下泛着珍珠母的光泽。
伊万突然抬手,用指节轻蹭周庭岳的下巴——那里有极光号事件留下的淡淡疤痕。"我们扯平了。"
这个触碰像电流般窜过脊椎。周庭岳仓皇起身,药膏罐子终于还是掉在了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去换床单。"他弯腰去捡,后颈暴露在伊万的目光下,"你出汗太多了。"
洗衣篮在浴室。
周庭岳把脸埋进沾满药味的床单,深呼吸三次才平静下来。镜子里的自己耳朵通红,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他打开冷水狠狠冲了把脸。
当抱着干净床单回到卧室时,伊万己经睡着了,姿势像个戒备的士兵——背靠墙壁,右手虚握成拳放在胸前。
周庭岳轻手轻脚地铺床,尽量不惊动他。就在拉被角的瞬间,伊万突然睁眼,灰蓝色虹膜在黑暗中收缩。
"是我。"周庭岳低声道,像安抚受惊的野兽。
伊万的目光逐渐聚焦。他缓慢地松开拳头,露出掌心的东西——那枚东正教圣像,边缘己经被攥得温热。
"留下来。"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噩梦。"
周庭岳的呼吸停滞了一秒。他最终在床的另一侧和衣躺下,中间隔着足以再睡一个人的距离。伊万的呼吸渐渐变得均匀,但手指仍紧握着圣像。
雪下得更大了,窗框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周庭岳盯着天花板上的裂纹,突然感到被子下的轻微动静——伊万的手在黑暗中寻找着什么。他犹豫片刻,伸出了自己的手。
指尖相触的瞬间,伊万的手指立刻缠绕上来,力道大得几乎疼痛。
周庭岳没有挣脱,任由对方将他的手拉到胸前,按在那枚圣像上。通过相贴的掌心,他能感受到伊万的心跳,缓慢而有力,像远方的战鼓。
"спасибо..."(谢谢...)伊万在梦中呢喃,俄语单词像雪花般融化在枕畔。
周庭岳轻轻回握,用中文回应:"我在。"
窗外,圣彼得堡的雪无声地覆盖着屋顶和街道。
在这间狭小的卧室里,两个伤痕累累的灵魂找到了暂时的避风港,十指相扣如同系泊的缆绳,在暴风雪中轻轻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