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彼得堡的十二月,下午三点天就黑了。周庭岳站在厨房窗前,看着雪花粘在玻璃上又迅速融化。
锅里煮着的罗宋汤咕嘟作响,他机械地搅动着,思绪却飘向三天前那个没有寄出的信封——里面装着回上海的机票。
"火太大了。"
低沉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周庭岳手一抖,木勺掉进锅里。
伊万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近得能闻到那股混合着枪油和药膏的气息。
俄罗斯人伸手关小了火,手臂擦过周庭岳的肩膀,留下一阵微妙的战栗。
"在想什么?"伊万舀了一勺汤尝味道,喉结上下滚动。
那道疤痕在厨房暖光下显得柔和了些,像是冰面上的裂痕。
周庭岳移开视线:"签证的事。移民局通知要补材料。"这是个拙劣的谎言,他听见伊万的呼吸顿了一下。
"嗯。"俄罗斯人放下勺子,从橱柜深处摸出一瓶伏特加,"喝一杯?"
这不是询问。
伊万己经倒满两个玻璃杯,酒精的刺鼻气味立刻弥漫开来。
周庭岳接过杯子,指尖不小心碰到对方的手背——伊万的皮肤烫得吓人,像是体内有座活火山。
"за здоровье."(为了健康)伊万举杯,一饮而尽。
周庭岳学着他的样子灌下去,液体像熔岩般滚过喉咙,呛得他眼眶发热。
"慢点。"伊万嘴角微扬,伸手抹去周庭岳下巴上的酒液。
粗糙的拇指在皮肤上停留了一秒,两人同时僵住。
俄罗斯人迅速收回手,转身去拿水杯,耳尖却泛起可疑的红色。
晚餐吃得异常安静。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拍打着玻璃像某种密码。
周庭岳发现伊万吃得很少,左手一首按在左肋下方——那里藏着医生不敢取出的弹片。
"疼?"周庭岳轻声问。
伊万摇摇头,却突然抓住他的手按在自己腹部:"这里。"他的声音沙哑,"不是伤口。是弹片在移动。"
掌心下的肌肉紧绷而灼热,周庭岳能感觉到轻微的不规则凸起。
这个距离太近了——他能数清伊万睫毛上的霜花,能看清灰蓝色虹膜里的每一条纹路。
伏特加的气息萦绕在两人之间,混合着罗宋汤的甜腻,酿成某种危险的鸡尾酒。
"我去拿药。"周庭岳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音。
医药箱藏在浴室镜柜后面。
当他翻找止痛药时,余光瞥见垃圾桶里的带血纱布——比他昨晚换下的更多。周庭岳的手开始发抖,药瓶标签变得模糊。
他深吸一口气,却在镜子里看到伊万靠在门框上的身影。
"不用找了。"俄罗斯人声音低沉,"吗啡用完了。"
在昏暗的浴室灯光下,伊万看起来像尊破损的大理石雕像——完美却布满裂痕。
周庭岳不自觉地伸手,却在即将触到疤痕时被抓住手腕。
伊万的掌心滚烫,脉搏在他指尖下疯狂跳动,像是要挣脱什么束缚。
"别。"伊万的声音近乎恳求,"会弄脏你。"
周庭岳没有抽回手:"在救生艇上,你也是这么说的。"
这句话像打开了某个阀门。伊万突然将他拉近,额头抵在他肩上,呼吸沉重:"为什么回来?明明可以...安全地活在阳光下。"
"因为——"
刺耳的门铃打断了他。
伊万瞬间进入警戒状态,将周庭岳护在身后,另一只手摸向藏在洗衣机后的手枪。
"彼得罗夫!我知道你在家!"安德烈的大嗓门伴随着砸门声,"开门,我带了医生!"
来人是安德烈和一位戴眼镜的中年女子。
女医生一进门就严厉地训斥伊万擅自拆线,而安德烈则神秘兮兮地把周庭岳拉到厨房。
"看看这个。"他掏出手机,屏幕上是封俄文邮件,"埃琳娜阿姨从莫斯科搞到的。德国专家愿意会诊,但需要病人去柏林。"
周庭岳的心跳加速:"什么时候?"
"问题是..."安德烈压低声音,"伊万被限制出境。除非..."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周庭岳,"有人引开监视者。"
浴室里传来伊万的闷哼和医生的训斥。
周庭岳望向虚掩的门缝,看到俄罗斯人赤裸的上半身——绷带拆开后,那个伤口比想象中更狰狞,像张咧开的嘴。
"怎么做?"周庭岳转向安德烈。
"明天商贸团离境。你混进去,故意引起骚动..."安德烈画了个调虎离山的手势,"足够我们带他上私人飞机。"
周庭岳的指尖无意识地着口袋里的机票。
电子屏上"可改签"三个字突然变得无比清晰。
"好。"他说。
深夜,周庭岳被隔壁的声响惊醒。
他轻手轻脚走到伊万门前,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咳嗽和玻璃碰撞声。
推开门缝,他看到伊万坐在窗边,就着月光往注射器里抽药水。
桌上摊着几张照片——年轻士兵搂着个穿军校制服的少年,两人金发在阳光下几乎透明。
"米沙?"周庭岳轻声问。
伊万猛地转身,注射器掉在地毯上。
月光下,他眼里的痛苦赤裸得令人心碎:"他十六岁...只是想当个好兵..."
周庭岳走过去,小心地跪在他面前。
伊万的手在发抖,指节泛白。
当周庭岳握住它们时,感受到了那些粗糙的茧子和细小的伤痕——每道都是故事的印记。
"安德烈告诉我计划了。"伊万突然说,"太危险,你不必——"
"在救生艇上,"周庭岳打断他,"你说'能救一个是一个'。"他鼓起勇气,将额头贴上伊万的手背,"这次轮到我了。"
空气凝固了。
伊万的呼吸变得沉重,手指轻轻穿过周庭岳的黑发,动作温柔得不像军人的手。
月光在两人之间流淌,像是极光号沉没那晚的海水。
"中国男孩长大了。"伊万最终说道,声音里带着周庭岳从未听过的柔软。
窗外,雪停了。
圣彼得堡的夜空突然亮起极光,绿色光带像纱幔般垂落。
在这魔幻的光芒中,他们静静依偎,无需言语——就像在救生艇上那个最寒冷的夜晚一样。
只是这次,不再有冰山,不再有风暴,只有两颗心跳动的声音,在寂静中渐渐同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