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手间的隔间门被小满反锁时,金属插销“咔哒”响了声,像根弦绷到了头。她背靠着冰冷的瓷砖滑坐在地,工装裤沾着的咖啡渍在白色瓷砖上洇出片褐印,像幅没画完的哭脸。
手机在口袋里震个不停,是周志强的微信:“剧本打印十份,半小时后放我桌上。”小满盯着那行字,突然笑出声,眼泪却跟着涌出来,砸在屏幕上,把“剧本”两个字泡得发涨。
她摸出手机给韩梅打电话,听筒里刚响起“嘟”声就慌忙挂断——不能让她听见自己哭。指尖抖得按不准键盘,打了删删了打,最后只发了个哭脸表情。
韩梅的消息秒回,带着串感叹号:“咋了?周志强欺负你了?姐现在就过去掀他桌子!”
“他把剧本署名改了。”小满的字歪歪扭扭,“说是他的。”
“操他妈的!”韩梅发来句粗话,紧跟着是条语音,背景音里有化妆品摔在地上的脆响,“我这客户刚签单,等我收完钱就去公司堵他!你等着,姐带张太太去,她老公是律师!”
小满看着屏幕笑了,眼泪却流得更凶。她想起上周韩梅为了签张太太的单,在商场陪逛了整整一天,高跟鞋磨破了脚后跟,回来时贴了三片创可贴,还笑着说“值了”。
隔间外传来同事的闲聊声,高跟鞋踩在瓷砖上“嗒嗒”响。“听说了吗?周哥那新剧本,要跟大导演合作呢。”“厉害啊,他不是才说没灵感吗?”“谁知道呢,说不定是藏着大招呢。”
小满捂住嘴,把哭声憋在喉咙里,胸口闷得像塞了团湿棉花。她掏出那个加密U盘,金属外壳被眼泪打湿,滑溜溜的像条鱼。这是她用第一个月工资买的,花了三百二,当时韩梅还骂她“败家”,说“五十块的U盘照样存东西”。
“我就想存点干净的东西。”她当时是这么说的。
现在这干净的东西,被人硬生生按上了脏手印。
小满突然站起来,踹了隔间门一脚,铁皮门“哐当”撞在门框上,震得顶上的水管“嗡嗡”响。外面的闲聊声戛然而止,有人问:“谁啊?”
她没应声,抓起包就往外冲。洗手台的镜子里映出张陌生的脸,眼睛肿得像核桃,嘴角却咧着——是哭还是笑,连她自己都分不清。
走廊里撞见周志强,他正把她的剧本往垃圾桶里塞,动作漫不经心的,像在丢团废纸。“小林啊,脸色这么差?”他拍了拍她的肩膀,金表链刮得她脖子发疼,“年轻人,要经得起挫折。”
“那是我的剧本!”小满的声音突然炸开来,走廊里的声控灯“啪”地亮了,“我改了十二版!熬了三个通宵!你凭什么......”
“凭什么?”周志强打断她,把最后几页纸扔进垃圾桶,“就凭这是我的公司,我的资源。你一个新人,没我你能摸着这行的门?”他凑近她,唾沫星子喷在她脸上,“识相点就闭嘴,下个月给你涨五百工资。”
小满盯着他的嘴,突然想起韩梅说的:“这种人嘴里吐不出象牙,别跟他废话。”她猛地推开周志强,抓起垃圾桶里的剧本就往楼下跑。纸张散了一地,被风卷着在走廊里打转,像群折了翅膀的鸟。
写字楼大厅的旋转门转得飞快,保安拦住她:“小姐,您的文件掉了。”小满没回头,踩着散落在地的纸页往外冲,高跟鞋跟在大理石地面上敲出急促的“嗒嗒”声,像在逃命。
写字楼下的垃圾桶是不锈钢的,亮得能照见人影。小满停下来,看着里面躺着的半盒星巴克咖啡杯——那是上周她加班晚了,看见周志强随手扔的,当时她站在咖啡店门口看了三遍价目表,最终还是买了杯三块钱的豆浆。
“凭什么啊......”她对着垃圾桶喃喃自语,突然抬脚踹过去。桶身“哐当”撞在墙上,滚出个星巴克杯,在地上打了个转,停在她脚边。杯壁上的水珠溅在她的裤脚上,冰凉刺骨。
文件散了一地,最上面那张扉页飘到马路牙子上,被风吹得掀起来,露出她写的小字:“献给故乡的海——漳河。”
这是她藏在剧本里的私心,是她每次改不下去时,就摸出来看看的念想。父亲说过,漳河的海虽然小,却能养出最韧的芦苇。
“小心车!”有人拽了她一把,力道大得差点把她甩出去。小满踉跄着抬头,看见件蓝色工装,头盔上的雨刮器歪着,沾着点泥——是个外卖员。
他正蹲在地上捡文件,手指捏着那张扉页,突然“咦”了声。小满的眼泪还挂在脸上,糊得视线发花,只听见他说:“你是漳河人?”
这三个字像把钥匙,猛地撬开了她紧绷的弦。小满看着他手里的扉页,突然蹲在地上嚎啕大哭,哭得比漳河涨潮时的浪头还凶。
“哭啥?”外卖员递给她包纸巾,是最便宜的那种,包装上印着“餐馆专用”,“被欺负了?”
“他偷了我的剧本......”小满哽咽着说,“那是我写的......”
“我知道。”外卖员的声音突然沉了沉,“我送过你们公司的单,总看见你加班到半夜,窗户上的影子,一首在敲键盘。”
小满愣住了,泪眼朦胧地看着他。
“我叫张勇。”他把捡好的文件递过来,指尖沾着点油渍,“以前在漳河码头扛过货,你爸是不是叫林建国?修船的?”
这下轮到小满“咦”了:“你认识我爸?”
“何止认识。”张勇笑了,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点灰,“小时候总偷爬他的船,被他拿着扳手追着打。”他指了指扉页上的“漳河”,“你写的麦子地,是不是河西那块?我家以前就在那儿种麦子。”
晚高峰的人流像潮水般涌过来,把两人圈在中间。张勇把头盔摘下来,露出被汗水浸湿的头发:“别哭了,哭也没用。”他往她手里塞了个热乎的烤红薯,是刚从车筐里拿的,还冒着白气,“先垫垫,饿了容易想不开。”
红薯烫得小满首搓手,咬下去的瞬间,甜丝丝的暖流涌进胃里,像小时候父亲用船桨舀的漳河水,带着点土腥味,却踏实得让人想哭。
“这剧本,”张勇指了指她怀里的纸,“写得比周志强那帮人强多了。他能偷你的名,偷不走你肚子里的东西。”
小满看着手里的红薯,突然觉得那被偷走的署名没那么重要了。至少在这人潮汹涌的北京,还有人认得她的故乡,听得懂她写的麦子地,记得她父亲的船。
她抹了把眼泪,把红薯皮扔进滚到脚边的垃圾桶,“哐当”一声,像在跟过去的委屈告别。
“谢了。”小满站起来,把文件抱得紧紧的,“我叫林小满。”
“知道。”张勇跨上电动车,“你爸总跟码头的人念叨,说他闺女在北京写东西,有出息。”他冲她挥挥手,“走了,还有单没送。有事给我打电话,我车筐里有名片。”
电动车“嗖”地蹿进车流,尾灯像颗跳动的星。小满摸出张皱巴巴的名片,上面印着“张勇 外卖配送”,手机号下面,还有行手写的小字:“漳河老乡,有事说话。”
风卷着落叶打在脸上,有点疼,却让她清醒。小满把名片塞进U盘的盒子里,金属外壳贴着心口,像揣着颗重新点燃的火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