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空洞的塑料凳被几十个人坐得发烫。林小满缩在最角落的位置,手里攥着半瓶矿泉水,瓶身的水珠顺着指缝往下淌,在裤腿上洇出个深色的痕。张勇就坐在她旁边,工装外套上还沾着爆米花的糖粒——是他刚从影院后厨抢来的,说“看电影不配这个,像少了点啥”。
幕布是用三块旧床单缝的,边缘还耷拉着几根线头。阿凯的团队在幕布后调试设备,投影仪的光束穿过尘埃,在墙上投出个晃动的光斑,像个不安分的星子。“还有五分钟!”阿凯扯着嗓子喊,军大衣的下摆扫过地上的电缆,“王婶,您那台词记牢没?‘这灯得照路,不能照钱’!”
穿碎花棉袄的王婶在第一排坐首了腰,手里攥着个剧本,纸页被翻得卷了边:“记牢喽!比我卖豆腐的价目表还熟!”
小满的心跳得像要撞出来。她偷偷往幕布上瞥,想象着片尾字幕滑过的样子——“编剧:林小满”,这六个字她在心里写了无数遍,从初中在作文本上署笔名开始,到被周志强篡改署名时的愤怒,再到此刻,竟有些不敢认。
张勇突然往她手里塞了颗水果糖,还是橘子味的,糖纸在黑暗里泛着微光:“我爷说,紧张的时候含颗糖,脑子能转快点。”他的声音很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抖,“我刚才去看了,阿凯把编剧名字放导演前面了。”
幕布突然暗下来,全场的呼吸声都轻了。片头音乐响起时,小满的手指猛地抓紧了张勇的袖子——那旋律是用口琴吹的,是张勇常吹的《漳河谣》,他说这是码头的船歌,“能让人想起回家的路”。
画面里,外卖骑手的电动车在雾霾里穿行,车头的警示灯一闪一闪,像颗不肯熄灭的星。小满看着演员模仿张勇的样子:送餐时总往老人手里多塞个馒头,遇着流浪猫会停车喂根火腿肠,头盔里贴着张写着“别怕”的纸条——这些细节,都是她从张勇的日记里看来的,他总说“写故事得写实,不然没人信”。
王婶出场时,全场笑出了声。她演个在路口卖烤红薯的大妈,对着迷路的小女孩说:“雾霾再大,也得往前闯,不然咋见着太阳?”台词说得有点磕巴,却比任何华丽的独白都动人。小满想起王婶凌晨给她端来的泡面,想起她布满面粉的掌心,突然觉得这才是真正的表演——不是技巧,是生活本身。
剧情推进到高潮时,骑手在雾霾里找不到医院,手机导航彻底失灵。小女孩突然指着远方:“叔叔你看,那有光!”镜头摇过去,是家社区医院的急诊灯,在浓雾里亮得像颗心脏。
小满的眼泪突然掉下来。她想起父亲在抢救室里的样子,想起张勇塞给她的皱巴巴的钞票,想起陈磊在云盘里存的剧本备份——原来那些在黑暗里支撑你的光,从来都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奇迹,是普通人手里递过来的那点暖。
片尾字幕升起时,全场静了两秒,随即爆发出掌声。“编剧:林小满”六个字在幕布上停留了足足十秒,比任何奖项都重。小满缩在角落,看着自己的名字被光影放大,突然想起周志强说的“你这辈子都别想在这行混了”,此刻只觉得可笑——有些名字,不是谁能封杀的,它长在你的骨头里,写在你讲的故事里,总会被人看见。
张勇的袖子被她攥得发皱,他却没动,只是悄悄往她手里塞了张纸巾。“我就知道,”他的声音带着哭腔,“你写的故事,能让人心里亮堂。”
散场时,王婶第一个冲过来,往她手里塞了个烤红薯,是她刚在防空洞门口的炭盆里烤的,烫得能焐热手心:“姑娘,婶不懂啥叫编剧,就知道你写的像我们的日子。”
阿凯举着瓶二锅头走过来,瓶身上还贴着外卖单:“赵鹏来了,在外面等着,说要投你下一部。”他往张勇肩上拍了拍,“你这顾问当得称职,下次给你加个客串。”
张勇的脸“腾”地红了,挠着头说:“我只会骑电动车,别的不会。”
走出防空洞时,雾霾己经散了。月亮挂在天上,清辉洒在胡同的青石板上,像铺了层霜。赵鹏站在铁门外,手里攥着份合同,看见小满就笑:“我没看错人,这故事有魂。”他把合同往她手里递,“版权归你,我们只负责出钱,不改一个字。”
小满接过合同,指尖触到纸张的瞬间,突然想起陈磊说的“代码是0和1,故事是黑与白,都得有自己的规则”。她没立刻签字,只是把合同折好,放进张勇的工装口袋:“我先想想,下一部想写个码头的故事。”
张勇的电动车停在月光里,里程表的“50000”公里在夜里闪着光。他跨上车时,突然从车筐里掏出个新本子,是他跑了三家文具店才买到的,封面印着艘小船:“给你,写新故事用。我爷说,好船得有好帆,好故事得有好纸。”
小满坐在后座,抱着新本子往他背上靠。晚风带着槐花香飘过来,混着烤红薯的甜,像漳河春天的味道。她突然想起银幕上自己的名字,原来所谓的救赎,从来都不是成为谁,而是终于敢承认自己——承认那个在雾霾里跌跌撞撞,却始终不肯熄灭心里那盏灯的自己。
“勇哥,”她的声音闷在他背上,“下一部的主角,叫张勇好不好?”
张勇的电动车突然加速,车筐里的《著作权法》被风吹得哗哗响,像在拍手。月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雾凇胡同37号”的门牌上,像给这段地下放映厅的日子,盖了个温柔的章。
银幕上的名字会褪色,但有些东西不会——比如王婶的烤红薯,阿凯的军大衣,张勇的橘子糖,还有那个在防空洞的微光里,终于敢挺首腰杆的自己。
北京的雾霾还会再来,但此刻,林小满知道,心里的光亮了,就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