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满在HR办公室门口站了三分十七秒。门是虚掩着的,里面飘出龙井的清香,混着周志强惯用的雪松古龙水味——那味道总让她想起被篡改的剧本,甜腻里藏着股馊气。
“进来。”周志强的声音隔着门板传出来,带着刻意放缓的威严。
她推开门时,HR正往周志强的茶杯里续水,动作轻得像在伺候祖宗。周志强坐在真皮转椅上,手指在那份打印好的离职证明上敲着,“笃笃”声像在给她的职业生涯敲丧钟。
“小林啊,”他终于抬头,金丝眼镜后的眼睛眯成条缝,“不是我说你,年轻人得懂分寸。”他把离职证明往她面前推,“‘因个人原因离职’,给你留了面子,别不识抬举。”
小满的目光落在“个人原因”西个字上,墨迹还泛着油光,是用周志强那支派克钢笔写的——笔尖的划痕她认得,是上次争执时被她摔在地上磕的。“周总,”她的声音发紧,指甲掐进掌心,“《青衣巷》的版权……”
“版权?”周志强突然笑了,龙井茶水溅在他的鳄鱼皮皮鞋上,“公司的法务说了,你在工位上写的东西,就是公司财产。哦对了,”他从抽屉里掏出个信封,往桌上一扔,“这是给你的‘遣散费’,五千块,够你租个像样的隔断了。”
信封很薄,纸币的边缘硌着桌面,像在嘲笑她的天真。小满想起张勇手背上的烫伤疤痕,想起父亲在抢救室里插着的氧气管,突然抓起信封往周志强脸上砸:“你的钱,还是留着给《胭脂巷》烧纸吧!”
HR尖叫着去扶周志强,他的金丝眼镜歪在鼻梁上,露出镜片后狰狞的眼:“林小满!你给我滚!我让你在影视圈永无立足之地!”
她摔门而出时,走廊里的同事都低下头,键盘声敲得震天响,却没人敢抬头。策划部的小张假装接电话,声音大得能掀翻屋顶:“周总说了,以后谁跟林小满合作,就是跟光影传媒作对!”
只有保洁阿姨站在楼梯口,手里攥着个塑料袋,里面是她刚从垃圾桶里捡回来的《青衣巷》残稿——被周志强撕碎的那部分,纸页边缘还沾着咖啡渍。“姑娘,”阿姨往她手里塞了个热乎的茶叶蛋,“我早上看见周总把这扔了,想着你或许还有用。”
茶叶蛋的温度烫得小满指尖发麻。她攥着残稿往地铁站走,高跟鞋踩在结冰的台阶上,差点摔下去。扶着栏杆站稳时,看见玻璃倒影里的自己:头发乱得像鸡窝,白衬衫的袖口沾着炭灰——是昨天烧剧本时蹭的,领口还别着枚蝴蝶胸针,是韩梅走时留的,说“见客户时戴,显体面”。
体面?她突然笑出声,眼泪砸在胸针上,蝴蝶翅膀的纹路里,还嵌着西坝河小区的栀子花香。
地铁口的煎饼摊飘来葱花味,摊主老李正往鏊子上抹油,“滋啦”一声腾起白烟。“小林,今天还加双蛋?”他的铲子敲得鏊子叮当响,“昨天看见你跟周总吵架了,那孙子不是东西。”
小满摸了摸口袋,只剩三枚硬币,是昨晚买矿泉水找的。她摇了摇头,转身想走,老李却把个刚出锅的煎饼往她手里塞:“拿着,我闺女也在北京漂,知道不容易。”煎饼里的薄脆碎在嘴里,甜面酱的味道漫上来时,她突然想起父亲炸的油条——总在面里多搁半勺糖,说“闺女爱吃甜的”。
“叔,钱……”
“记账上!”老李挥挥手,铲子指向街对面的写字楼,“等你写出好剧本,让我闺女去看首映,算抵债。”
地铁进站时,风卷着雾霾灌进来,呛得人睁不开眼。小满缩在车厢角落,手机在裤兜里震动,是银行发来的短信:“您尾号XXX卡余额127.5元,活期。”她点开和母亲的聊天框,最后一条是昨天发的:“爸的手术费凑够了,别担心。”下面是母亲回的三十多个“阿弥陀佛”。
其实没凑够。张勇塞的五千块,加上她通宵写枪手文挣的三千,只够交第一次手术的定金。医生说后续还要化疗,至少得再备五万。
走出地铁站时,雾霾更重了,五米外的楼像浸在浑水里。她往陈磊学长的合租房走,路过超市时,看见电子屏上滚动着新闻:“光影传媒宣布《胭脂巷》开机,编剧周志强……”
屏幕里的周志强穿着定制西装,举着开机红包笑得满脸堆褶,身后的背景板上,“戏台失火”的剧照赫然是她写的分镜。小满突然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冲进超市买了瓶最便宜的矿泉水,拧开时手在抖,水洒在地上,溅起的泥点沾在她的白衬衫上,像朵没开的花。
回到合租房时,客厅的监控还在闪红光。她的地铺被堆到了阳台角落,褥子上落着层灰,枕头套上的“百度2019年会”字样被踩得模糊。学长从卧室探出头,眼镜片上沾着泡面汤:“周总托人打招呼了,说你在这儿影响不好,你还是先搬出去吧。”
“影响不好?”小满的声音发颤,指着墙角的监控,“你们天天对着摄像头换衣服,就不影响?”
“那不一样!”学长涨红了脸,“我们是程序员,你是……”他没说下去,却比骂出来更伤人。
小满没再争辩,开始收拾东西。韩梅留下的半瓶粉底液倒在床头柜下,干涸成块,像摊凝固的泪痕。她记得韩梅总说“这色号显白,能遮住熬夜的黄气”,现在看来,再厚的粉,也遮不住生活的灰。
背包底层露出半截招聘启事,是保洁阿姨塞给她的社区文化馆广告,纸页边缘卷得像朵花。上面写着“招兼职编剧,写街坊故事,月薪三千,包午饭”。她掏出手机想打上面的电话,屏幕却弹出条陌生短信:
“我是阿凯,独立导演。赵鹏说你有个剧本被偷了,我这儿有个短片,没钱,但署名权归你,敢不敢来?”
发件人备注是“地下室阿凯”,头像是个用手机拍的防空洞,墙面上“备战备荒”的标语被涂鸦遮了一半,露出的“荒”字像个张开的嘴。小满盯着短信看了三分钟,突然笑了——反正己经没什么可输的了。
她回了个“地址”,对方秒回:“海淀区防空洞影院,下午三点,戴口罩,雾霾大。”
收拾完行李,她的背包轻得像空的。只有那袋《青衣巷》的残稿沉甸甸的,纸页上的“苏婉”二字被周志强踩出个鞋印,像朵被碾过的花。
路过客厅时,学长正在打游戏,屏幕上的角色正往敌人头上扔炸弹。“对了,”他头也不抬地说,“陈磊昨晚住院了,肺炎,让我告诉你别担心。”
小满的手猛地顿住。她想起陈磊总在网吧咳血,想起他藏在键盘下的过期退烧药,想起他帮她改剧本时说“这段得加句‘冬天会过去的’”。
“哪个医院?”
“海淀医院,他不让说,怕你分心。”学长的游戏角色死了,他骂了句脏话,“他还说,你的剧本备份在他云盘里,密码是你生日。”
走出合租房时,雾霾己经浓得像牛奶。小满站在七楼的楼梯口,突然想起第一次来这里时,陈磊给她铺地铺,说“这阳台能看见星星,就是得等雾霾散了”。
她摸出手机,给陈磊发了条微信:“等你好点,我请你吃火锅,特辣的。”
没等回复,手机又震动,是张勇:“刚送完医院的单,看见陈磊了,他说你可能要搬家,我在你楼下等着。”
下楼时,她看见张勇的电动车停在雾霾里,车筐里放着个保温桶,蒸汽从缝隙里冒出来,混着小米粥的香味。他戴着个N95口罩,只露出双眼睛,镜片上蒙着层灰,却亮得像漳河的星星。
“粥是我妈熬的,”张勇把保温桶往她手里塞,“她说小米粥养人,比啥补品都强。”他往她背包里看了眼,“就这点东西?”
小满点点头,突然想起那袋《青衣巷》的残稿,还在背包最底层。她没说,只是把保温桶的盖子拧紧,像在封存点什么。
“阿凯的地址我知道,”张勇跨上电动车,车头绑着个红色警示灯,是工地捡的,一闪一闪的,“雾霾太大,导航没用,我带你走小路。”
电动车驶进雾霾里的瞬间,小满突然觉得,那些被撕碎的剧本、被篡改的署名、被摔碎的仙人球,都像这雾霾里的灰,看着吓人,却挡不住前面的光——比如保温桶里的小米粥,比如陈磊云盘里的备份,比如张勇车头的警示灯,比如那个在防空洞等着她的剧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