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满坐在马路牙子上,把脸埋进张勇的工装外套里。布料上混着葱花、机油和阳光的味道,像漳河码头的清晨——父亲炸油条的油烟裹着河风,总把她的头发吹得乱糟糟的。
“还热乎不?”张勇把烤红薯往她手里塞,锡纸烫得她指尖一缩。红薯皮裂开道缝,橙红色的瓤冒着白气,甜香漫过烧烤摊残留的焦糊味,在晚风里荡开。
小满咬了口红薯,烫得首哈气,眼泪却跟着涌上来。不是因为烫,是刚才在烧烤炉前没哭够的泪,此刻借着红薯的热气,终于敢往外淌。“皮太硬了。”她含混地说,把红薯皮剥下来,往张勇嘴里塞。
张勇嚼着皮,齿间磨出点涩味,像小时候在码头吃的生红薯。“我爷说,红薯皮最养人,就像船底的锈,看着糙,却能扛住风浪。”他从车筐里翻出瓶矿泉水,往她手里递,“慢点吃,别噎着。”
瓶身上的水珠顺着小满的指缝往下滴,落在马路牙子的裂缝里,晕开片深色的痕。她突然看见张勇的电动车后箱露出半截书脊,是本《著作权法》,边角卷得像朵花。“你还看这个?”
“送单路过旧书店买的,”张勇挠了挠头,耳尖在路灯下泛着红,“看不懂条文,就看案例。有个编剧跟你一样,剧本被偷了,最后靠时间戳赢了官司。”他顿了顿,声音轻下来,“我本来想给你送过去,又怕你觉得我多管闲事。”
小满的手指着矿泉水瓶,冰凉的触感里突然渗进点暖。她想起张勇总在她最狼狈的时候出现:被赶出隔断间时,他送来包子;父亲住院时,他塞来皱巴巴的钞票;现在她烧了剧本,他又递来烤红薯和一本法律书。这些细碎的暖,像漳河的水,平时看着平,却能托住船。
“赵鹏的名片呢?”张勇突然问。
小满摸出那张印着“鼎盛影视编剧总监”的名片,边缘被她攥得发皱。“他说要投资我写新故事。”
“那挺好啊。”张勇往嘴里塞了块红薯,“但得看清楚合同,别再让人坑了。”他从车筐里掏出支笔,是支最普通的圆珠笔,笔帽上还沾着点外卖单的油渍,“我帮你记着,下次见面让他把‘版权归编剧’写进合同里。”
小满突然笑了,把名片塞进张勇的工装口袋:“先存你那吧,我现在不想写《青衣巷》了。”她从背包里翻出个笔记本,是陈磊送的,封面印着“算法与诗”,扉页上有他用代码写的祝福:“while(1) { 梦想++ }”(永远为梦想加一)。
“那写啥?”张勇凑过来看,路灯的光落在笔记本上,把她的影子投在纸页上,像朵歪歪扭扭的云。
小满握着笔,笔尖悬在纸上,迟迟没落下。烧烤炉的余烬在记忆里泛着红,周志强狰狞的脸、赵鹏躲闪的眼神、同事们压抑的笑,还有保洁阿姨塞给她的招聘启事,像电影片段在眼前晃。她突然想起父亲在码头扛货时的背影,想起韩梅在奔驰车里补口红的侧脸,想起陈磊咳在纸巾上的血,想起张勇手背上的烫伤疤痕——这些人,这些事,比虚构的苏婉和青衣巷,更值得被写下来。
“写我们自己。”她的笔尖终于落在纸上,划出第一道横线,“写一个北漂编剧,一个外卖骑手,一个程序员,一个保险销售……在北京的故事。”
张勇的呼吸突然顿了顿,路灯的光恰好落在他睫毛上,投下片细碎的影。“那我得给你当顾问,”他的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外卖骑手的电动车里程表,在没电前会闪三下;冬天的餐盒得裹三层保温袋,不然汤会凉;还有……”
“还有啥?”小满抬头看他,他的耳朵红得像熟透的樱桃。
“还有,”张勇的喉结动了动,“送单路过你公司楼下时,总故意绕路,想多看两眼窗户。”
小满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笔尖在纸上划出个歪歪扭扭的圈,像个没画完的心。她低下头,继续写标题:《北京没有海》。三个字的笔画里,藏着漳河的浪、胡同的风、烧烤炉的火,还有此刻路灯下,两个年轻人没说出口的牵挂。
“为啥叫这名?”张勇问。
“因为有人说北京的风太硬,没有海的温柔,”小满的笔尖顿了顿,在标题下画了艘小船,“但我觉得,有码头的地方就有海,有人等的地方就是岸。”
张勇突然从车筐里掏出个新本子,是他今天送单时在便利店买的,封面印着“平安喜乐”。“我也写点,给你当素材。”他握着那支沾着油渍的圆珠笔,一笔一划地写,“外卖骑手张勇,电动车里程48921公里,今天在朝阳公园烧烤摊,看见个姑娘烧了剧本,笑得比炭火还亮。”
晚风带着槐花香飘过来,混着烤红薯的甜,像极了漳河春天的味道。小满看着张勇写字的侧脸,他的手指粗粝,却把“姑娘”两个字写得格外轻,像怕碰碎什么。她突然觉得,刚才烧掉的不是剧本,是层枷锁——从今天起,她可以写自己想写的字,不用怕被偷,不用怕被改,因为每个字里,都长着自己的骨头。
远处的烧烤摊传来收拾东西的声响,周志强的怒吼被风吹得只剩点影子。小满合上笔记本,把张勇写的那页撕下来,夹进自己的本子里。“这个得存好,”她说,“以后剧本火了,这就是证据。”
张勇推着电动车站起来,车筐里的《著作权法》被风吹得哗哗响,像在拍手。“走吧,我送你回去。”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股让人踏实的劲,“你住的那个程序员合租房,我知道路。”
小满跟在他身后,踩着他的影子往前走。路灯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又随着脚步慢慢变短,像两段正在靠近的旋律。她摸了摸口袋里的笔记本,突然觉得《北京没有海》的第一章,己经在刚才那个烤红薯的甜香里,悄悄写完了——主角是她和他,地点是马路牙子,情节很简单:有人烧了旧故事,有人陪着她,写下新的开篇。
路过公园门口的垃圾桶时,小满看见里面扔着周志强的那支派克钢笔,笔尖断了,在路灯下闪着冷光。她没回头,只是握紧了张勇递来的手。他的手心很暖,带着烤红薯的温度,像漳河的太阳,晒得人心里发涨。
“明天去社区文化馆看看不?”张勇的声音混着风声传过来,“招聘启事上写,周三有故事会,大爷大妈都去。”
小满的脚步顿了顿,突然笑出声:“去!说不定能采到好故事。”
晚风穿过两人之间的空隙,带着新翻的泥土味——那是埋在灰烬里的种子,正在悄悄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