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勇的电动车刚推上天桥,链条突然“咔啦”一声卡住了。他蹲下去摆弄,工装裤的膝盖处磨出的破洞露出泛红的皮肉,手背上的烫伤疤痕在夕阳里像片干涸的血迹。林小满站在桥边往下看,车水马龙汇成条银色的河,每个车灯里都藏着个赶路的人,像她父亲凌晨三点炸油条时,油锅里翻滚的浪。
“弄好了。”张勇站起来,往手心吐了口唾沫搓了搓,“推着走吧,正好看看风景。”
天桥栏杆上绑满了红布条,有的写着“考研上岸”,有的画着歪歪扭扭的心,最旧的那条褪成了粉白色,字迹模糊得只剩“回家”两个字。小满数着布条往前走,突然被张勇拽到桥墩后——他从工装内袋掏出个黑色塑料袋,塞给她时,袋口露出张折叠的缴费单,“漳河县医院”的抬头刺得人眼睛疼。
“啥呀?”小满捏着塑料袋,厚度惊人,纸币的棱角硌着掌心。
“钱。”张勇的喉结动了动,耳尖在晚霞里泛着红,“五千块,你先寄回家。”
小满猛地拉开塑料袋,里面的钱大多是皱巴巴的五十、二十,夹着几张被汗水泡软的五块,最上面那张百元钞的边缘写着“漳河二中2009届”,是用铅笔写的,字迹被磨得快要看不清——那是他们的毕业年份。
“你哪来的?”她的声音发颤,指尖碰着张沾着葱花的十块钱,突然想起他早上送的包子铺订单。
“别管了。”张勇往桥下瞥了眼,两个穿外卖服的骑手正仰头看他们,他慌忙把塑料袋往她怀里按,“我妈前阵子住院报销了点,加上我攒的,够应急。”
“你妈不是上个月才出院吗?”小满想起缴费单上的日期,眼泪突然涌上来,“这钱是你给她抓药的吧?张勇,你不能……”
“我妈有我爸照顾,你爸只有你。”张勇的声音突然沉下来,带着股不容分说的狠劲,“我爷常说,码头的船要是翻了,先救离你最近的人。”他从塑料袋里摸出个东西塞给她,是枚黄铜游戏币,上面的“漳河游戏厅”字样被磨得发亮,“这个你留着,算我借你的,等你爸好了,咱回去打通关,赢最大的娃娃。”
小满捏着游戏币,边缘的毛刺硌着掌心,像在刻字。天桥下突然响起二胡声,是个盲人乞丐在拉《常回家看看》,调子跑了八百里,却把“回家”两个字揉得发酸。
“这钱我得还。”她把游戏币塞进裤兜,硬币硌着皮肤,像颗没发芽的种子。
“不用还。”张勇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晚霞,“当年你借我的半块橡皮,我还没还呢。高二那次模考,你把作文里的‘码头’改成‘港湾’,说我写的太硬,得软点——那半块橡皮,早把人情还清了。”
小满的眼泪突然掉下来,砸在塑料袋上,晕开片湿痕。她想起高二的教室,张勇的作文本上总画满船,老师说“太俗”,只有她在旁边批注“船要有港湾才不孤单”。那时他总说“等毕业就去北京,写本关于码头的书”,后来他辍学,她以为那本书早沉进了漳河。
“你写的剧本里,张勇的电动车里程48921公里。”张勇突然说,声音轻得像风,“我记着这数呢。等你爸好了,我就往回骑,让里程数慢慢变少,首到归零——咱回漳河,你写剧本,我给你当素材,就写码头的老木匠,写炸油条的烟火气,写咱小时候在河边捡的贝壳。”
二胡声突然拔高,乞丐唱到“生活的烦恼跟妈妈说说”,跑调的嗓音里带着哭腔。小满看着张勇的手,指腹结着层厚厚的茧,是常年握车把、搬货物磨出来的,此刻却温柔地帮她把塑料袋系好,打了个不会散开的结。
“记着,”他的指尖碰着她的手背,烫得像漳河的夏天,“这钱不是施舍,是预付款——等你剧本火了,得让我演张勇,不用化妆,我就是他。”
桥下的车灯突然亮成片星海,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天桥的水泥地上,像幅没干透的画。小满攥着塑料袋,突然觉得那五千块不是钱,是块块拼图:张勇卖电瓶的不舍,他母亲的药费单,沾着葱花的纸币,还有那枚游戏币——拼出个比剧本更动人的故事,主角是两个北漂的孩子,用最笨的方式,给对方当港湾。
“我会的。”她抬起头,晚霞把眼睛染成橘红色,“剧本里的张勇,最后骑着电动车回了漳河,码头上的人都来接他,说‘早该回来了’。”
张勇的眼睛亮了亮,突然往桥下喊:“李哥!借你的电瓶用两天!”
远处的外卖骑手挥了挥手,车筐里的餐盒晃出叮当声。张勇扛起没电瓶的电动车往下走,脚步踩得“咚咚”响,像在敲鼓。小满跟在他身后,塑料袋在手里晃成个小灯笼,里面的钱随着脚步“哗啦”响,像漳河的浪在唱歌。
天桥上的红布条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最旧的那条突然松开,打着旋儿往下飘,像只折翼的鸟。小满看着它落在辆公交车顶,被带向远方,突然觉得那不是告别,是个约定——等把生活这关闯过去,就带着所有牵挂,回家。
“勇哥,”她突然喊住他,声音在晚风中飘得很远,“剧本的结局,我想加句台词。”
“啥?”张勇回头,夕阳在他身后拉出金边,像给船帆镀了层光。
“‘北京没有海,但有比海更宽的路,走着走着,就到了家’。”
张勇笑了,露出颗小虎牙,比晚霞还亮。他扛起电动车继续往下走,背影在台阶上忽高忽低,像艘正在靠岸的船。小满攥紧手里的游戏币,突然觉得这天桥不是终点,是个渡口——从此往后,她的剧本里,再也不会只有漂泊,因为有人教会她,牵挂在哪里,哪里就是岸。